苏蘅替女童抹去眼泪时,指腹还沾着灵火的余温。
焦黑的玉兰枝桠在金红光华中舒展,新芽顶开焦壳的脆响轻得像春蚕食叶,可她的注意力始终被五步外那截毒灵花残根勾着——方才那丝若有若无的意识波动,比山涧里将冻未冻的冰碴子还细,却扎得她心口发紧。
“姐姐,玉兰花会活过来吗?”女童抽抽搭搭的,小手指尖还揪着她的裙角。
苏蘅低头时,见她眼尾的泪痣被晨光照得透亮,像颗未干的朱砂。
她蹲得久了,膝盖在青石板上硌得生疼,却还是温声应:“会的,等它长出新叶,你每天给它浇点温水,过七日就能开花了。”
女童攥着花盆的手慢慢松开,小脑袋歪了歪:“那...那我先去药庐找张阿婆要草木灰?”她指了指不远处被暗卫围起的观礼席,“张阿婆说草木灰能养根。”苏蘅看着她蹦跳着跑远,发辫上的红头绳在风里晃成小红旗,这才转回身,蹲到毒灵花残根前。
残根上的黑渍还泛着幽光,像被碾碎的夜明珠。
苏蘅伸出右手,腕间灵火藤链自动垂落,金红藤须如游蛇般钻入焦土,沿着残根的脉络蔓延。
指尖刚触到根茎,一阵刺痛顺着神经窜上来——那是意识被强行拽入黑暗的感觉,像有人突然扯住她的魂儿往深潭里拖。
“小心。”清泠女声在耳畔炸开。
苏蘅眼前一花,素白裙裾的虚影在残根上方浮现——是梦境里见过的花灵,此刻她的指尖正凝着一团淡绿光晕,“这残根里裹着彼岸花王的残魂碎片,当年灵植师联盟用它封印过邪术。” 苏蘅的呼吸陡然一滞。她记得萧砚给她看过的古籍里提过,彼岸花王是上古灵植,能封印执念却也能放大执念,后来因太易被邪修利用,被联盟明令销毁。
可眼前这团幽光里,分明缠着无数细碎的记忆碎片,像被揉皱的绢帛,正随着花灵的光晕缓缓展开。
画面先是一片葱茏。穿灵植师白袍的女子跪在御苑牡丹圃里,指尖沾着黑泥,正往土中埋一粒泛着幽蓝的种子。
她的侧脸被垂落的发丝遮住,可苏蘅认得那腰间的玉牌——云纹底,刻着“御苑首座”四个小字,正是萧砚卷宗里南宫婉儿的信物。
“只要我能掌控它们,就能拯救这片土地。”女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大旱三年,百姓啃树皮吃观音土,连御苑的灵植都开不出半朵解饥的花...这些魔种能让作物十日成熟,就算带点邪性又如何?”她抬起头时,苏蘅看清了她的眉眼——眉如远黛,眼尾微挑,与萧砚保存的画像分毫不差。
画面突然扭曲。火舌舔着万芳殿的飞檐,红墙被烧得噼啪作响。方才的女子换了身血红色绣金翟衣,发间的玉簪碎成两半,却仍插在发中。
她身后站着二十多个灵植师,人人眼中泛着青黑,腕间缠着与毒灵花相似的黑藤。
“凡人不懂真正的力量!”女子仰天大笑,笑声里混着哭腔,“我用魔种救了三州百姓,他们却骂我是妖女!灵植师联盟要废我的修为,皇室要砍我的脑袋——那就让我亲手改写秩序!”
她抬起手,指尖迸出的黑芒竟将半座万芳殿掀成碎瓦,“等我用魔种重塑天地,看谁还敢说灵植师是靠天吃饭的废物!”
苏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终于想起萧砚说过的二十年前惨案——御苑首席灵植师南宫婉儿突然性情大变,带着一批灵植师屠了联盟总部,最后却在围剿中失踪。
可谁能想到,那个当初想救百姓的女子,会在怨恨里彻底堕入邪道?
“这是南宫婉儿被魔种侵蚀前的记忆。”花灵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她种下魔种时是善意,可魔种会放大执念...后来她杀联盟长老时,意识里只剩‘被背叛’的疯狂。”虚影渐渐变淡,
“你该醒了。”意识被猛地拽回现实。
苏蘅踉跄着扶住旁边的石墩,额角渗出冷汗。
她抬头时,正撞进陆骁震惊的目光——那侍卫统领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剑柄握得指节发白,连虎符坠子都在微微发颤。
“那...那女子是...”陆骁的声音发涩,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苏蘅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满地焦土轻声道:“是南宫婉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重石砸进深潭,“二十年前失踪的御苑首席灵植师。”
陆骁的喉结重重滚动两下,握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当年世子爷母妃...正是被赤焰夫人以‘妖术惑主’的罪名构陷致死。”他话音未落,身侧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被藤网捆成茧的墨香正剧烈抽搐,原本阴鸷的双眼此刻泛着青白,像两盏将熄的鬼火。
“主上...曾是镇北王府...灵植师...”墨香的吐字像碎瓷片刮过喉咙,嘴角溢出黑血,“因世子妃之死...堕入魔道...”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尾音消散时,她脖颈一歪昏死过去,发间那朵伪装的素心兰瞬间蔫成枯叶。
苏蘅的指尖在归墟之钥上微微发颤。钥匙本是温凉的玉质,此刻却像被投入火盆,隔着帕子都能灼得掌心发烫。
她忽然想起萧砚书房里那半幅未完成的画像——画中女子身着镇北王府暗纹锦袍,腕间系着与萧砚同款的青竹玉扣。原来二十年前的真相,早在那些被他反复摩挲到褪色的绢帛里埋下了线索。
“所以他总说...”苏蘅望着远处御苑飞翘的檐角,声音轻得像叹息,“灵植师不该被当作妖邪。”她想起萧砚在寒夜里翻查旧案时,烛火映得眼底泛着冷光;想起他第一次见她催开野菊时,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袖口,那里还缝着半枚碎玉——是他母妃临终前塞给他的信物。
陆骁突然单膝跪地,铠甲与青石板相撞发出清响。
他仰头时,眼角的细纹里凝着水光:“当年末将随老王爷守北疆,听回城的商队说御苑血案,只道是邪修作祟...谁能想到...”他拳头重重砸在地上,震得腰间虎符叮当乱响,“原来赤焰夫人竟是曾给世子妃种解语花的南宫首座!”
苏蘅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墨香额角。那处皮肤烫得惊人,黑血里还浮着细如发丝的黑藤——是赤焰夫人种下的控魂咒。
她抽回手,归墟之钥的震颤突然加剧,玉身表面浮现出淡青色纹路,正是南宫婉儿当年埋魔种时,土壤里翻涌的幽蓝。
“这钥匙...”陆骁站起身,目光落在她掌心,“是世子爷说的,能开万芳殿地宫的?”
“它在回应南宫婉儿的记忆。”苏蘅将钥匙收进袖中,指腹隔着布料摩挲纹路,“当年她埋魔种时,这钥匙应该就在现场。或许地宫深处,还藏着她未完成的...或者说,未彻底扭曲的执念。”
陆骁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传信鸽囊。镇北王府的信鸽脚环刻着特殊纹路,就算被截获也能自毁消息。
他解下鸽囊时,青铜扣环在阳光下闪了闪:“末将这就回府禀报世子。您看...”他瞥了眼昏迷的墨香和满地焦土,“是否需要先将人押去暗牢?”
苏蘅望着墨香发间蔫掉的素心兰,忽然想起方才在残根里看到的画面——南宫婉儿第一次见到墨香时,这姑娘正蹲在御苑后巷啃冷馒头,发间别着朵捡来的素心兰。
那时的墨香眼睛亮得像星子,哪里是现在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先留在我这里。”她伸手召来灵火藤链,金红藤须轻柔地裹住墨香,“控魂咒的根在她识海深处,我需要用灵植慢慢剥离。”藤链收紧的瞬间,墨香睫毛剧烈颤动,喉间发出极轻的呜咽,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陆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力点头:“末将这就去。”他转身时,铠甲上的镇北王府纹章撞在石墩上,发出清越的回响。
苏蘅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朱漆角门后,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方才那个问她玉兰花的女童,正捧着半袋草木灰往这边跑,发辫上的红头绳在风里一跳一跳。
“姐姐!”女童跑到近前,仰起脸时,鼻尖沾着点草木灰,“张阿婆说要撒在根周围...你看,我没撒到花上哦。”她举起小布包,里面的草木灰被阳光照得泛着暖黄。
苏蘅蹲下身,用指尖替她抹去鼻尖的灰:“你做得很好。”她抬头望向御苑深处,万芳殿的飞檐在云影里若隐若现。
那里曾是南宫婉儿的骄傲,是所有灵植师的圣殿,如今却成了揭开二十年血案的起点。
“姐姐?”女童拽了拽她的衣袖,“你在看什么呀?”
“看...未来。”苏蘅轻轻摇头,将女童手里的草木灰接过来,“我们先把玉兰花种好,好不好?”话音刚落,角门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穿玄色锦袍的御苑执事跑得气喘吁吁,见到苏蘅便躬身行礼:“苏姑娘,长老们在清风阁候着,请您即刻过去。”他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审视。
苏蘅摸了摸袖中归墟之钥,温度已渐渐降了下去。
她望着执事身后紧闭的角门,那里隐约能听见争执声——是御苑的长老们在议论方才的毒灵花事件。
“我这就来。”她应了一声,牵起女童的手,“走,姐姐带你去药庐找张阿婆,顺便把玉兰花的根养得壮壮的。”
女童蹦跳着往前跑,红头绳在风里晃成小红旗。
苏蘅跟在后面,听着身后执事越来越急的催促,忽然想起萧砚说过的话:“这世道总爱把真相埋在泥里,可总有一天,会有人把它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而她,大概就是那个挖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