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翻涌如沸,一道身影自雾中踱出时,苏蘅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那是张被刀疤割裂的脸,左颊从眉骨到下颌斜着道狰狞伤口,血痂混着暗红药汁,在晨雾里泛着湿黏的光。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进青石板缝,腥甜气息撞进苏蘅鼻腔——正是前日在村外山神庙,她用柳叶刀捅穿他左胸时,溅在自己袖口的那股子锈铁味。
“小娘子好狠的手。”红叶使扯动嘴角,刀疤像条活过来的蜈蚣,“昨日在村口被藤网绞断三根肋骨时,某还以为要交代在你手里。”他晃了晃掌心的黑色符咒,符咒边缘燃着幽蓝鬼火,“多亏夫人早有预料,给了这张‘假死符’。”
苏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前日在山神庙,她明明看见自己的柳叶刀穿透了对方心脏——原来那瞬间喷溅的血,不过是符咒制造的假象。
她的藤网感知在触到对方衣襟时,被幻术扰乱了?
“现在知道怕了?”红叶使的脚步顿在谷口青石碑前,符咒上的鬼火突然暴涨三寸,“夫人要的是你的命,某本想留个全尸。”他忽然低笑,笑声像刮过枯井的风,“可你偏要往兰心谷钻......归墟之钥的秘密,连夫人都馋得紧,某若是能抢在你前头......”
话音未落,苏蘅脚边的野蕨突然疯狂震颤。她顺着藤网感知到,红叶使脚下的泥土正以极快的速度干裂——这是幻术启动前的征兆!
她早有准备。舌尖狠狠一顶,血腥味炸开的刹那,灵火自丹田腾起,顺着七经八脉窜向识海。
前世古籍里说,灵植师的本命灵火是破幻利器,此刻她的眼尾泛起淡金,连呼吸都带着草木焚烧的清苦。
“想困我在幻境里?”苏蘅攥紧腰间藤囊,里面的止血草正用叶片轻蹭她手腕,传递着“安全”的信号——这是真的触觉,不是幻。
她突然弯腰抓起把松针,以灵火催发,“那就让你看看,谁的火更烈!”松针裹着金红火焰破空而去。
红叶使瞳孔骤缩,符咒上的鬼火竟被灵火逼得向后退缩。他慌忙旋身躲避,却听“嗤啦”一声——苏蘅的藤网早顺着他刚才踩裂的土缝钻了过去,此刻正缠上他的脚踝!
“贱蹄子!”红叶使暴喝,反手抽出腰间软剑。
剑刃扫过的瞬间,苏蘅的藤网“咔”地断裂。她借着反震之力向前一扑,在红叶使的软剑刺来前,整个人撞进了谷口的浓雾里。
天地在她眼前扭曲。先是兰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陈腐的花香,像被压在箱底二十年的干花。
接着,脚下的青石板变成了青砖,抬头望去,朱漆雕花门楼上悬着块褪色木匾,“漱芳园”三个金字被虫蛀得缺了角。
苏蘅的灵火突然一滞。她伸手触碰身边的月季,花瓣触感真实得惊人——带着晨露的凉,还有被虫啃过的锯齿边缘。
可当她调动藤网感知时,却什么都“听”不到。那些开得正好的芍药、垂丝海棠、碧桃,全都像被按了静音键。
“这不对劲。”她摸着心口发烫的玉片,前世记忆突然涌来——古籍里记载过,有些高阶幻术会模拟植物的触感,却无法复制它们的“声音”。
她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得倒抽冷气——痛觉也在,说明不是普通幻境。
“苏蘅。”熟悉的女声突然在耳畔响起。
她猛地转身,却只看见满院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她这才发现,所有花的花蕊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正中央的汉白玉亭子里,石桌上摆着半盏冷茶,茶盏旁压着张泛黄的信笺。
她走过去,信笺上的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书:“阿砚,归墟之钥的封印在兰心谷最深处,我前日探谷时......”墨迹到此戛然而止,后面被大片暗红浸透,像朵绽开的血花。
苏蘅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这字迹,和萧砚书房里那封母亲留下的绝笔信,笔锋如出一辙。 “小心。”那女声又响了。
这次苏蘅听清了,是从石桌下的青苔里传来的。
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青苔,那些细小的绿色植株突然疯狂生长,瞬间爬满她的手背,在皮肤上勾勒出歪歪扭扭的字:“梦回......阵......”话音未落,满院的花突然同时绽放。
碧桃的花瓣打着旋儿飞上天空,牡丹的花萼裂开露出黑芯,连最娇弱的琼花,都在她眼前迅速枯萎、凋零、化为齑粉。
苏蘅的灵火再次暴涨。她看见,在花瓣纷飞的空隙里,有双苍白的手正从地底缓缓升起,指尖沾着暗红的血,在汉白玉亭柱上按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终于......”沙哑的男声混着咳嗽,和记忆里谷口那道声音重叠。
苏蘅猛地转头,却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亭子里,不知何时坐了个穿墨绿锦袍的男子。
他背对着她,发间玉冠歪斜,后颈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汩汩往外淌血。
“阿砚?”她脱口而出。男子缓缓回头。
那是张和萧砚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眉眼间多了份温柔。
他望着她,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小蘅,你终于来了......”满院的花突然发出细微的震颤。
苏蘅的藤囊里,那株消失的白莲不知何时回来了,此刻正用花瓣轻轻拍打她的手腕,传递着强烈的警示。
她盯着男子后颈的刀伤——萧砚的颈后有颗朱砂痣,而这人的伤口下,分明藏着枚黑色的咒印。
“你是谁?”她后退半步,灵火在掌心凝聚成细小的火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男子的笑容突然凝固。
他身后的海棠树开始扭曲,树干上浮现出无数张人脸,全是青竹村里被她治过病的村民,此刻正用空洞的眼睛盯着她。
“这是......”苏蘅的话音被一声清越的鸟鸣打断。
她抬头望去,却见天空中飘着片半透明的花瓣,正发出柔和的白光。花瓣上的纹路,和她心口的玉片上的雕花一模一样。
“这是‘梦回......”轻柔的女声再次响起,却被突然炸开的雷声截断。
苏蘅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最后定格在那片发光的花瓣上——花瓣中心,隐约能看见“阵”字的最后一笔。
梦境花灵的声音裹着清冽的兰香,穿透层层幻象钻进苏蘅耳中:“这是‘梦回阵’,能让人沉溺于最渴望的记忆中无法自拔。”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幻境里“萧砚”后颈咒印的阴寒,此刻突然被点破,浑身的血液都跟着一滞。
最渴望的记忆?苏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刚穿越时,被青竹村人骂作“灾星”,蜷缩在漏雨的破庙过夜,听着外面的犬吠和谩骂;想起第一次用灵植救下村头发烧的孩童,却被族人怀疑是“妖法”,拿石子砸她后背;想起萧砚第一次递来的那盏热姜茶,杯壁的温度透过粗陶传到指尖时,她险些红了眼眶——原来最渴望的,从来不是虚妄的温情,而是“活着”本身,是靠自己站在这天地间的底气。
喉间泛起苦艾般的清苦,那是灵火在识海翻涌的征兆。
苏蘅猛然睁眼,眼尾的金芒如利刃划开混沌,前世花灵的记忆与今生的坚韧在血液里沸腾。 她屈指一弹,掌心的灵火“唰”地窜成丈许长鞭,鞭身裹着金红相间的光纹,正是古籍里记载的“破妄火”。
“破!”长鞭抽向幻象核心的刹那,满院的海棠树发出尖啸。
那些扭曲的人脸“咔嚓”碎裂,汉白玉亭子像被捏碎的糖人,碎成星点荧光。
苏蘅脚下的青砖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陈腐的干花香被清甜的兰香取代,她终于听见了——谷口的野蕨在簌簌低语,山茶花正用花瓣轻拍她的鞋尖,连空气里浮动的晨露,都带着草木萌发的鲜活。
幻境彻底崩塌的瞬间,苏蘅看清了谷口的真实模样。那道被幻术掩盖的封印,竟是由千年紫藤编织而成,粗如儿臂的藤蔓交缠成玄奥的阵图,每根藤上都刻着细密的咒文,在晨光下泛着幽绿的光。
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心口的玉片正发烫,像被磁石吸引般轻轻震颤,连带着她的指尖都泛起麻痒。
“贱人!”暴怒的嘶吼撕裂空气。
红叶使不知何时冲到近前,软剑上凝着黑紫色的怨气,直取她后心。
他的左胸还渗着血——原来之前的“假死符”只能瞒过一时,苏蘅那日的柳叶刀终究还是伤了他根基。
此刻他眼尾通红,刀疤因扭曲的表情凸成青紫色,活像条择人而噬的恶犬。
苏蘅不闪不避。她反手一甩腰间藤囊,里面的止血草、金疮药瞬间化作柔韧的藤网,带着破空声迎向软剑。
藤网触到剑刃的刹那,竟如活物般自动收缩,将软剑缠了个结结实实。红叶使猛力回抽,却听“啪”的脆响——他的软剑竟被藤网生生扯断!
“你、你到底......”
“我是苏蘅。”她转身直视对方,灵火在掌心跃动如蝶,“能活下来的苏蘅。”话音未落,藤网如蛇群窜出,精准缠住红叶使的脚踝、手腕。
他疯狂挣扎,却发现那些藤蔓越挣越紧,连皮肤都被勒出深痕。
苏蘅抬脚轻踢他膝弯,他“扑通”跪地,额角撞在青石板上,溅出的血珠落在紫藤封印上,竟“滋啦”一声被吸收,在藤纹里晕开暗红的花。
“归墟之钥......”红叶使喉间溢出血沫,“夫人不会......”
“夫人?”苏蘅蹲下身,捏住他后颈的命门,“等你能活着回去报信再说吧。”她指尖的灵火轻轻一点,红叶使的双眼瞬间翻白,昏死过去。
山谷忽然起了风。紫藤封印上的咒文开始流转,苏蘅心口的玉片“嗡”地轻鸣,自动从衣襟里飞出,嵌入藤阵中央的凹痕。
刹那间,万道金光自封印中迸发,紫藤如活物般舒展,原本闭合的谷口缓缓开启,露出一条幽深的谷道。
两侧的山壁上,不知何时爬满了荧光的兰草,每片叶子都泛着淡紫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在地上。
山风卷着兰香扑来,苏蘅望着谷道深处的黑暗,耳中又响起梦境花灵的低语:“归墟之钥,藏在最深处......”她握紧腰间藤囊,囊里的白莲正用花瓣蹭着她的掌心,传递着温暖的力量。 谷道的尽头,似乎有什么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