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旧陶罐的人在山风里站了片刻,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身一道极细的冰裂纹。
那是他三日前在断崖下捡的,原以为是普通残器,此刻却随着陶铃声震颤,在掌心烙下浅淡的热。
他低头看向罐口,见幽黑的陶胎深处浮起几星金斑,像极了记忆里某双眼睛——在他最绝望时,曾有个穿素色布衣的女子蹲下来,用修文物的镊子夹起他破碎的道心,说“别急,慢慢来”。
山风裹着湿润的春气掠过脖颈,他突然加快脚步。
陶罐撞在腿上发出闷响,倒像是催促着什么。
此时西山窑口的月光正漫过窑顶。
小满裹着旧棉袍缩在窑边的草垛里,眼皮直打架。
她本是来守夜看窑火的,可这火自陶铃响后就不对劲——明明没添柴,却比往日更亮,暖黄的光裹着窑身,像给青灰色的砖窑披了层薄纱。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要起身添块松枝,忽见窑壁上的青釉微微颤动,竟顺着砖缝缓缓流动起来,仿佛有生命的呼吸。
“咚。”
极轻的震动从脚底传来。
小满猛地蹲下身,手掌贴住地面。
地脉的震颤顺着指尖往上爬,混着窑火的热度,在她心口撞出个滚烫的坑。
她想起顾微尘离开前说过的话:“地脉不是死的,它只是病了。”而此刻,这病了百年的脉,正在她掌下轻轻舒展。
“咔——”
窑炉深处传来细响,像极了古画揭裱时画心开裂的声音。
小满瞬间清醒,抄起竹梯就往窑顶爬。
月光下,她看见炉心位置的青砖裂开条细缝,有淡金色的光从缝里渗出来,像极了绣娘肚兜里绽开的金线。
她忽然想起昨夜婴儿那句“暖了”,喉头发紧——原来不是旧物在暖,是这方天地,终于学会了自己暖自己。
天刚擦亮,记事学堂的木门就被拍得咚咚响。
小满抱着陶像下的陶胚往学堂跑时,正看见陶知蹲在门槛边,给个攥着半只破碗的瘦男孩擦眼泪。
男孩的破碗缺了底,边沿还沾着褐色的茶渍,可陶知没像从前那样闭眼倾听,反而轻轻握住他的手,按在碗沿上:“阿和,你试试。”
小满站在窗外,袖中泥铃突然发烫。
她摸出泥铃,见裂纹里浮起影影绰绰的光——不是顾微尘的字迹了,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把半块糖塞进另一个小丫头手里;是个白胡子老头,用断齿的木梳给孙子梳头;是无数双沾着泥的手,把碎陶片、破布、缺角的书,轻轻放进孩子怀里。
“阿和你看!”陶知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惊喜。
男孩抽着鼻子抬头,就见碗底的茶渍泛起金光,模糊的影子在碗壁上晃:穿粗布裙的女人坐在灶前,膝盖上搁着个小土碗,勺尖的汤正往下滴,她对着汤吹气,笑出了眼泪:“崽崽乖,等你爹打胜仗回来,咱们用这碗喝鸡汤。”
学堂里静得能听见窑火的噼啪声。
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突然扑过去,把自己的布老虎塞进男孩怀里:“阿和哥哥,你的碗有故事,我的布老虎也有!”梳双髻的小胖墩跟着举起缺耳的瓷杯:“我爷爷说这杯子装过他的状元酒!”陶知被围在中间,眼尾红红的,却笑得像朵初开的玉兰。
小满低头看向泥铃,裂纹里的光流得更欢了。
她走到学堂门前,蹲下身挖开湿润的土:“你听了这么多故事,也该歇歇啦。”泥铃入土的瞬间,她听见地底下传来细不可闻的“叮”,像极了顾微尘当年敲修复锤的声音。
暴雨是在酉时来的。
先是天边滚过闷雷,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得青石板直跳。
小满刚把学堂的窗关好,就见小徒弟慌慌张张跑来:“师姐!
山洪顺着新溪下来了,直冲着窑口去!“
她跟着跑到溪边时,洪水已经漫过了青石板路。
浑浊的浪头卷着枯枝碎石,“轰”地撞向窑基。
小满攥紧腰间的陶片,正想喊人搬沙袋,却见陶知从雨幕里冲出来,站在窑前张开双臂。
她的蓝布裙被雨水浸透,贴在腿上,却仍仰着头,哼起那首哄婴儿的摇篮曲:“月光光,秀才郎......”
怪事发生了。
最前的浪头触到陶知三步外的地面,突然像撞在透明的墙上,“哗”地分成两股,绕着窑口奔流而去。
更奇的是,每滴雨落在窑砖上,都凝成晶亮的露珠,顺着砖缝滑进土里,连泥里的草根都挺得更直了。
小满望着这一幕,想起顾微尘说过:“修复不是把伤口缝上,是让伤口学会自己长好。”此刻她终于懂了——不是陶知在挡洪水,是这方被修复过的土地,在温柔地接住所有伤害。
雨停时已是三更。
小满举着灯笼查看窑体,就见青灰色的砖上爬满了同心圆纹,一圈圈往窑顶生长。
她凑近细看,发现每道纹路里都嵌着细小的陶片:有她八年前修复的碎茶盏,有三年前送给老妇人的缺角碟,还有顾微尘离开前捏的小陶人残臂。
这些被她亲手补好、送还百姓的旧物,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在地脉里沉睡,如今随着生机复苏,重新长出了新的纹路。
山顶的素胎陶像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白。
小满望着那清瘦的轮廓,恍惚看见陶像的嘴角翘了翘。
山风送来学堂方向的动静,是孩子们跟着先生念字:“圈,像怀抱。
抱,是把喜欢的东西拢在怀里......“
“阿和哥哥,明天我带我的破风筝来!”
“我带奶奶的银簪头!”
“我要带爹爹补了三次的草鞋!”
小满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脸,转身往村里走。
路过晒谷场时,见几个妇人正往竹匾里摊晒被雨打湿的稻谷,她们的笑声像银铃,撞得星子直晃。
有个小媳妇抬头看见她,挥了挥手:“小满姐,明儿我家那口子要去东山砍竹子,说给学堂做几排新桌椅!”
晨雾漫上山脚时,第一声鸡叫划破了天际。
赵老汉扛着锄头往田里走,路过学堂时,特意把竹篮里的新摘青菜往门里推了推。
绣娘抱着叠洗得发白的布,站在溪边捶打,捶着捶着就哼起了小调。
就连总板着脸的里正,也拎着两坛新酿的米酒,往窑口走去——他说要敬这窑火,敬这能暖人心的火。
山脚下的新溪涨了水,却不再是浑浊的黄,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
有片去年秋天的枯叶顺着水流漂过来,轻轻撞在块凸起的石头上,打了个旋儿,又继续往下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