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帮着王婶把竹匾扶稳时,指甲缝里还沾着谷粒的碎壳。
日头爬过老槐树梢,晒得她后颈发黏,可她的脚尖总不自觉往土墙那边挪——方才那株小草晃得人心痒,像有根细藤顺着目光爬进她心里。
“小满,去把墙角那堆石子捡了。”王婶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省得混进谷子里硌牙。”
“哎!”小满应得脆亮,抱着竹篓往土墙根跑。
她蹲下来,指尖刚碰到第一颗石子,余光忽然扫到墙缝里有道暗黄的反光。
凑近一瞧,半片拇指大的陶铃卡在青苔里,锈得发黑的纹路像条蜷着的虫。
“原来是你卡这儿了。”小满轻轻吹开浮土,指甲抠住陶铃边缘往外拔。
陶片本就脆,加上年久风化,“咔”的一声裂开道细口,锋利的边缘划开她食指肚。
血珠“啪”地落在墙缝里,顺着砖缝蜿蜒,像滴红墨水渗进旧纸。
“嘶——”小满慌忙把手指含进嘴里,却见那血珠没入的地方,墙皮竟泛起极淡的青光。
她瞪圆眼睛,连疼都忘了,就着阳光凑近看——裂纹里的青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暗黄,透出新生的嫩绿,连卡着陶铃的缝隙都在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小满!
发什么呆呢?“王婶的声音从谷堆那边飘过来,”日头毒,晒完得赶紧收!“
小满手忙脚乱把石子装进竹篓,可那半片陶铃始终攥在另一只手里。
她偷偷把陶片塞进衣襟,指尖还留着血珠的温热,心跳快得像揣了只麻雀——方才那点光,该不会是她眼花?
夜里起风了。
小满蜷在土炕上翻来覆去,总听见“嗡——嗡——”的轻响,像老槐树上的蝉鸣,又像灶膛里余火的叹息。
她摸黑点灯,火光映得窗纸忽明忽暗。
刚要吹灯,那声音突然变近了,就在窗外!
她赤着脚跑出去,月光把土墙照得发白。
整段墙都在震颤,裂缝里钻出星星点点的荧光,青中带紫,像撒了把碎宝石。
藤蔓顺着裂纹攀爬,所过之处,碎土“咔嗒咔嗒”往一块儿凑,像有双无形的手在补墙。
最顶端的裂缝里,冒出个米粒大的花骨朵,裹着层晶亮的薄膜,正缓缓舒展。
“小、小满?”王婶举着煤油灯从隔壁院儿晃过来,灯芯被风吹得直跳,“你...你这墙成精了?”
“不是精。”小满伸手碰了碰藤蔓,触手温凉,像春天刚化的雪水,“它只是冷了很久。”
王婶的灯差点掉在地上:“冷?这墙都立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不够久。”小满望着墙顶的花骨朵,忽然想起白天那半片陶铃——她方才翻箱倒柜找它,却发现衣襟里空了,“它可能等了更久,等有人疼它。”
王婶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疯话”二字。
她盯着墙上的荧光看了半晌,忽然跪下来,把灯放在墙根:“那...那我给它烧柱香?”
“不用。”小满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新长出来的土块,“它现在应该挺暖和的。”
第二日晌午,阿芽的麻鞋沾着露水踏进山村。
他腰间系着块灰扑扑的布条——是前日在山神庙梁上捡的,边角绣着片极小的陶纹,和顾姑娘残绢上的针法像极了。
村头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他挤进去,正看见那堵墙。
晨光里,藤蔓爬满整面墙,每片叶子都泛着淡金色,墙缝里的土块严丝合缝,倒比新砌的还结实。
墙顶的花骨朵绽开了,粉色花瓣上凝着水珠,像滴要落不落的泪。
“这墙会呼吸!”有小孩跑过来,小手按在藤蔓上,“我摸它,它会轻轻动!”
阿芽蹲下来,指尖拂过墙根的菌丝。
青灰色的丝络在他掌心蔓延,他忽然僵住——菌丝的走向,和他昨日在山神庙捡到的布片上的纹路,竟有七分相似!
他猛地抬头,正看见挤在人群里的小满,她食指上还缠着草叶编的创可贴。
“姑娘。”他走过去,声音放得极轻,“能借你手看看吗?”
小满愣了愣,还是伸出手。
阿芽托起她的掌心,菌丝突然剧烈震颤,顺着他的指尖爬上手腕——和小满掌纹的走向,分毫不差!
他喉结动了动,从包袱里摸出块残绢。
绢子边缘磨损严重,却还能看出半朵未绣完的云纹。
他轻轻覆在墙基上,残绢刚触到菌丝,便“唰”地融进墙里。
“你...”小满瞪大眼睛。
“它不是我修的。”阿芽望着墙顶的花,笑纹爬上眼尾的疤,“是大地在借你手,认自己的孩子。”
远海的浪比往常温柔。
海生站在船头,望着浮出水面的沉船群——二十艘古船像被谁从海底托起来,船身上的裂痕里,长出水晶般的导管,正“叮叮咚咚”往一块儿连。
“海生!”族老攥着鱼叉冲过来,“这是海鬼作祟,得祭三牲!”
“不是作祟。”海生解下腰间的贝壳哨,“它们在唱歌。”
“唱歌?”族老瞪圆眼睛。
海生没说话。
他脱掉外衣,“扑通”跳进海里。
咸涩的海水漫过头顶,他游到最近的古船旁,把耳朵贴在船身上——“咚...咚...咚...”,像心跳,又像谁哼着走调的曲子。
他突然想起柳婆。
小时候发高热,柳婆抱着他在海边走,哼的就是这个调子:“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桥底有尾大胖鱼,给宝宝做甜糕...”
眼泪混进海水里,他浮出水面时,嘴角还带着笑。
族老举着鱼叉的手慢慢垂下来,远处,沉船的导管连成片,在水下亮起幽蓝的光。
陈拾是在茶棚听说“会唱歌的窑塔”的。
他裹着灰布衫挤进去,茶客们正说得唾沫横飞:“昨儿后半夜塌了,碎瓦铺在路上,小孩一踩就响,跟敲编钟似的!”
他赶到时,窑塔只剩堆碎瓦。
几个孩童在瓦堆上跳格子,“叮”“咚”“叮”的声音连成串。
陈拾蹲下来,摸了块碎瓦——是他去年在西镇窑场见过的,烧坏的次品,本该埋进土窑。
“阿叔,你听!”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跳到他脚边,“这是《养护谣》!”
陈拾竖起耳朵。“春种陶,秋收泥,破了缝,莫要急...”童声混着瓦响,竟真把那首快失传的歌谣唱全了。
他忽然觉得怀里发烫,摸出银锁下的铜铃——裂纹正慢慢延展,在铃身上拼出字:“讲的人走了,听的人还在。”
当夜,陈拾在河边生了堆火。
他把所有笔记一张张投进火里,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天,像群黑蝴蝶。
最后,他摸出铜铃,犹豫片刻,也扔了进去。
“故事该活在人耳朵里,不是纸本子上。”他对着河水笑,“你说对吧?”
小满是被陶碗碰响的声音惊醒的。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陶碗立在桌上,碗里的水荡着涟漪,像有人刚摸过它。
她爬起来,指尖碰到碗沿,忽然坠入一片黑暗。
再睁眼时,她站在无边的陶田里。
每块嵌陶都泛着暖光,映出不同的面孔:老塾师摸着胡子笑,柳婆摇着蒲扇,阿芽的疤在发光,还有她自己,蹲在土墙根捡石子。
所有面孔都伸出手,掌心朝上——老塾师手上有墨渍,柳婆指节变形,阿芽掌心有老茧,她自己的手,布满细密的裂纹,却透出暖光。
“疼过了,才算活过。”无数声音在耳边低语,像春风吹过陶片。
小满哭了。
她伸出手,想去碰最近的那块嵌陶,却突然惊醒。
陶碗里的水还在晃,晨光已经爬上窗纸。
她摸了摸碗沿,轻声说:“我记住了。”
阿芽是在第七日离开的。
他背着包袱往学坊走,路过田埂时顿了顿——往日里,老塾师总爱蹲在这里教小娃娃认草叶。
可今日田埂空落落的,只余几株野菊在风里摇。
他站了会儿,摸出块新捡的陶片别在腰间,继续往前走。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半片残绢的纹路——和土墙里的菌丝,和小满的掌纹,和远海沉船的导管,正以某种他说不上的韵律,轻轻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