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拾的刀尖在弩机括上又顿了顿。
雨丝顺着破庙漏瓦砸在他后颈,凉得他缩了缩肩膀。
三天前在战乱废墟里捡这破弩时,他只当是块废铜烂木——木柄裂了三道缝,青铜机括锈成深褐色,连弦槽都被碎石砸变形了。
可方才刮锈时,刀尖触到的那丝银光,像根细针突然扎进他指甲盖。
“怪了。”他嘀咕着,用袖口蹭掉刀尖的锈屑。
机括内侧有处指甲盖大的凹痕,锈层剥落的地方泛着冷白,隐约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像血管又像叶脉。
他捏着弩的手突然发沉,指节抵在裂纹上,竟摸到细微的震颤,像有活物在金属里爬。
“熔了重铸吧。”他咬咬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
可刚要凑到机括下,左手突然刺痛——不知什么时候,一道细口正渗血,血珠顺着指缝滴在裂纹上。
他慌忙去按伤口,那血珠却没落地,反而“滋”的一声钻进了金属缝里。
锈迹斑斑的机括瞬间变了颜色。
暗红纹路顺着裂纹爬出来,从断口处往两端延伸,所过之处锈层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泛着蜜光的青铜。
陈拾僵在原地,看着那纹路像活物似的跳动,每跳一下,弩身就轻颤一声,像有人在喉间压着气叹息。
“爹——”庙外传来小女儿的呼唤。
陈拾猛地松手,破弩“当啷”砸在青石板上。
他蹲下身,指尖颤抖着去碰那暗红纹路,触手是温的,像刚从心口掏出来的。
小女儿的脚步声近了,他忙把弩塞进破布底下,袖中却多了个小本子——他在油灯下写的第一行字被墨迹晕开:“器若有痛,血可为引。”
“阿芽,走快点!”
老匠人的声音穿透雨幕。
阿芽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才发现自己又蹲在墙根底下。
老师要带他去邻村交流养护经验,可路过这座荒庙时,他的脚步突然像被线牵着——墙缝里的菌丝在他眼里成了跳动的光,每根都刺得他眉心发疼。
“阿芽?”
他没应。
蹲得久了,膝盖压着碎砖生疼,可那疼远不及墙里传来的“痛”。
他闭了闭眼,神识里炸开万千细针——是砖块与砖块分离的撕扯,是瓦砾坠地时的闷响,是木梁断裂前最后一声呻吟。
有什么热的东西从眼眶涌出来,他抬手一摸,是泪。
“我知道......”他声音发颤,伸手贴在最大的那道裂缝上,“你们都想回家。”
菌丝突然疯了似的蠕动。
原本趴在砖上的白色丝络竖起尖刺,勾住半倒的砖墙往回拖;碎瓦在泥水里翻了个身,沿着记忆里的位置往上叠;连压在墙根的石墩都晃了晃,“咚”地落回柱础原处。
围观的村民不知什么时候跪了一地,叩首声混着雨响,震得阿芽耳朵发懵。
“不是我......”他后退两步,撞在老匠人身上,“是它们自己......”
老匠人没说话,只是攥紧他的手腕。
阿芽这才发现,师父的掌心也在渗泪——不是泪,是水珠,可分明带着温度。
柳婆是在子时闭的眼。
孙女儿守夜时,见她嘴角还挂着笑。
床头的陶灯芯“噼啪”炸了个花,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软了。“裂越大,声越清。”这是她最后的话,像片羽毛飘在夜空中。
可天亮时,孙女儿端着参汤掀帘的手僵住了。
床上哪还有人?
分明是尊陶塑——粗陶质感的“柳婆”合眼躺着,连眼角的痣都烧得分明。
她颤抖着去摸陶塑胸口,摸到一片冰凉的残铃碎片,和当年柳婆说的“救命恩人留下的东西”一模一样。
“婆!”她哭着去抱陶塑,指尖却传来奇异的震颤。
村外突然传来惊呼,她跑出去看,只见自家的船停在水面上,船身泛着珍珠母贝似的光泽。
凑近了看,每道旧裂都成了半透明的沟槽,水纹顺着沟槽打旋,竟比涨潮时还稳当。
“船......成精了?”
“瞎说!”老船工颤巍巍摸了摸船舷,“这是......这是能导灵的晶化木!”
西部荒原的地脉震荡来得毫无预兆。
勘探队的张老头抱着罗盘往山坳里跑时,脚下的地缝正“咔嚓”裂开。
他扑进矿洞的瞬间,身后传来山崩似的轰鸣。
等他哆哆嗦嗦爬起来,却发现矿洞没变塌——破碎的晶簇连成了串,像葡萄藤似的顺着岩壁爬,断成两截的矿脉被银色菌丝缠住,正往中间拉拢。
“老张!快来看!”
同伴的喊声让他差点摔了罗盘。
洞壁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幅纹路,曲曲折折像藤蔓,又像他在古籍里见过的“归元导引图”。
他伸手去摸,纹路竟随着指尖发烫,风穿洞而过时,岩壁发出“哒、哒、哒”的轻响,像有人用指节叩门。
“这......这是天然形成的?”
“嘘——”同伴突然压低声音,“你听,这声音......像不像陶片相碰?”
顾微尘“看”见了。
她没有实体,却能感知每一道伤痕的光。
塌了半面的老墙、废弃的香炉、极渊海底的锈链环,还有陈拾的破弩、阿芽的荒庙、柳婆的船、西部荒原的矿洞——所有被她修复过的,没被她修复过的,此刻都泛着淡金色的微光,像撒在黑丝绒上的星子。
原来“匠核”从来不是什么神器。
她忽然笑了,意识里浮起前世修复室的模样:老教授摸着她修复的古瓷说,“小顾啊,你总说要修回原貌,可你知道最珍贵的原貌是什么吗?”
是第一双为破损之物停留的眼睛,是第一颗为断裂之声疼痛的心,是第一个愿意弯下腰说“我帮你”的人。
她轻轻吐出最后一口“气”。
这口气散入云层时,东边某个小屋里,刚满周岁的小丫头正攥着木马啃。
那木马腿本是断的,被她口水泡得软乎乎的,可这会儿竟慢慢往中间凑——“咔嗒”,断口严丝合缝对上了。
小丫头“咯咯”笑起来,把木马举给娘亲看。
窗外的柳枝抽了新芽,风里飘着青草香。
没有人知道,这株草的根须正沿着地脉生长,要去赴一场春分的约。
春分之日,学坊的田埂上会铺满紫色的信心花。
孩子们会围坐成圈,把自己修补的陶罐、补好的木勺、连起的断线摆出来。
那时他们会听见,花瓣相触的轻响里,藏着最古老的传承:
“疼,是万物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