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大清洗
辰时的钟声荡过重重宫阙,余音肃穆。
椒房殿正殿,门窗洞开,晨光涌入,却驱不散那股无形无质、沉甸甸压在人脊梁上的威仪。沈清漪端坐凤座之上,并未穿戴全套祎衣凤冠,只一身玄色蹙金绣凤纹常服,发绾高髻,正中簪一支九尾衔珠凤钗,珠光流转,映得她面容清冷如玉。
下首两侧,六尚二十四司的掌事女官、内务府总管并各司管事黑压压站了满殿,人人屏息垂首,鸦雀无声。空气中只闻得见细微的呼吸声和宫灯里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沈清漪并未立刻开口,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将那些或惶恐、或不安、或故作镇定、或心存侥幸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她手边放着一摞昨夜批阅过的册簿,最上面一本摊开着,朱笔批红刺目惊心。
“人都到齐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内务府总管太监李德全赶紧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皇后娘娘,六尚局、内务府各司管事俱已到齐,听候娘娘训示。”
“好。”沈清漪微微颔首,指尖点在那摊开的册簿上,“今日召诸位前来,只为一事:宫规。”
她顿了顿,下方众人头垂得更低。
“本宫翻阅近三年宫中用度、人事、刑赏诸册,发现诸多不合规之处。小到份例超额,大到人事调派越权,账目混淆,甚至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之事,亦非孤例。”她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字字如锤,“往日如何,本宫可暂不深究。但从即日起,宫规便是铁律,不容丝毫逾越。”
她拿起最上面那本册子:“尚服局,去岁秋季,为昭阳殿赶制八套常服,批核的料子是江南云锦,入库记录亦是云锦,但实际领走的,却是次一等的苏缎。中间差价,去了何处?”
尚服局掌司脸色唰地白了,腿一软就跪倒在地:“娘娘明鉴!奴婢、奴婢……”
“账目在此,领料单据在此,入库查验记录亦在此。”沈清漪将几页纸轻飘飘扔到她面前,“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本宫请慎刑司的人来问?”
那掌司浑身发抖,磕头如捣蒜:“奴婢糊涂!是……是昭阳殿的大宫女说云锦不够鲜亮,非要换苏缎,奴婢不敢得罪惠妃娘娘,就、就应了……那差价……差价奴婢一时贪心,私吞了……”
“不敢得罪惠妃,便敢欺瞒宫规,贪墨公中?”沈清漪声音骤冷,“拉下去,杖二十,革去掌司之职,罚入浣衣局为役。”
两名太监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如泥的掌司拖了出去。满殿死寂,落针可闻,只余那掌司绝望的呜咽声渐行渐远。
沈清漪目光转向内务府采办司管事:“采办司上月购入宫灯用烛三千支,报账每支比市价高出三文钱。为何?”
那管事冷汗涔涔,强自镇定:“回娘娘,因、因是急用,采买的是老字号‘明烛坊’的精品,故而价高……”
“是吗?”沈清漪拿起另一本账册,“可本宫查了,‘明烛坊’去岁同时供给宫中和几家王府的烛,皆是同一价。唯独你经手的这批,每支多了三文。这三文钱,是‘明烛坊’独独涨了你家的价,还是你伙同那坊主,做了假账,分了赃款?”
管事噗通跪地,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来是后者了。”沈清漪合上账册,“革职,查抄其住所,贪墨之款追回,一并送交慎刑司,依律论处。”
处理完这两个,殿内气氛已如绷紧的弓弦。众人大气不敢出,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沈清漪却并未继续发作,只缓声道:“本宫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些许小疏漏,或可弥补。但若有人视宫规为无物,将公中视为私库,结党营私,阳奉阴违,便休怪本宫不容情。”
她拿起一份名单:“自即日起,宫中所有职司,需重新核验考评。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内务府银库、粮库、缎库,三库账目即日起封存,由陛下亲派的户部郎中外加本宫指派的掌事太监共同核查。六尚局所有器物制作、领取、分发,需造册登记,一式三份,一份留存,一份报椒房殿,一份报内务府备案核对,凡有错漏,三处同责。”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地颁布下去,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入后宫积弊已久的肌体。每说一条,底下便有几人的脸色更白一分。这已不仅是立威,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清洗,要将以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与利益链彻底斩断重塑。
“此外,”沈清漪最后道,“宫中用度,除太后、皇上、本宫及几位高位妃嫔按制不变外,其余一律削减两成。省下的银子,一半充入公中,另一半,用于年满宫人归家的抚恤,以及赏赐那些勤谨老实、多年未得晋升的低等宫人。”
恩威并施,赏罚分明。
众人心下凛然,这位新后手段之雷厉、思虑之周密、心肠之刚硬,远超他们想象。她并非一味严苛,削减用度的同时,亦不忘施恩下层,收买人心。且将皇帝亲信引入核查,既显示了皇帝的背后支持,也堵住了悠悠众口。
训话完毕,沈清漪令众人退下。那些掌事们个个面色凝重,脚步虚浮地退出椒房殿,不少人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
人散尽后,沈清漪略显疲惫地靠向椅背,接过云岫奉上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
殿外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消息如插了翅膀,迅速飞遍后宫。
昭阳殿内,惠妃失手打翻了一只茶盏,热水溅湿了裙裾,她却浑然未觉,只喃喃道:“她竟真敢……从内务府到六尚局,她这是要连根拔起……”
敬昭容在宫中坐立难安,一想到自己宫中那些不清不楚的账目可能已被摊开在皇后案头,便觉心惊肉跳。
丽修容倒是安静,只命人紧闭宫门,约束宫人,近日无事不得外出。她看得明白,皇后此举,清扫积弊是真,借机将后宫彻底握于掌中更是真。此刻谁撞上去,谁就是那只被用来儆猴的鸡。
慈宁宫内,太后听了心腹嬷嬷的回禀,拨弄佛珠的手微微一顿,良久,叹了口气,似欣慰又似复杂:“沈家女儿,确有手段。这后宫,是得有个真正能主事的人了。只是……这般锋芒,不知是福是祸。”
御书房内,皇帝萧珩听着周全的低声回禀,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他放下朱笔,看向窗外,目光悠远。
“皇后……做得很好。”他轻声道,“告诉咱们的人,皇后清查期间,全力配合,不必顾忌。”
“是。”周全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萧珩重新拿起奏折,却有些心不在焉。沈清漪的果决与能力在他意料之中,但如此迅疾猛烈的手段,仍让他有一丝惊讶。他这位老师精心培养出的孙女,他亲自选定的皇后,正以一种超乎他预期的速度,展现出与他并肩甚至替他扫清后顾之忧的潜力。
这很好。他需要这样的皇后。
只是,这柄骤然出鞘、锋芒毕露的宝剑,是否能一直为他所用,而不伤自身?
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光。
椒房殿内,沈清漪已重新坐直,拿起下一份待批的文书。殿外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凤座的阴影融为一体,仿佛她生来就该坐在那个位置,承受其重,亦掌控其权。
大清洗的序幕,已然拉开。这深宫之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都将在这场风暴中被重新洗涤审视。而风暴的中心,那位新晋的皇后,目光沉静,落笔如刀,无一丝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