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傅府。
与昨夜的癫狂暴怒不同,今日的张凝,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威仪。
她端坐在主位上,一身暗紫色的正装,衬得她本就威严的面容,更添了几分阴沉。
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和眼底无法掩饰的血丝,依旧泄露了她内心的煎熬。
在她的下首,坐着一个身穿银色软甲,身姿挺拔的年轻女子。
女子容貌与张凝有五分相似,但线条更为硬朗,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眼神锐利,带着一股常年身处军旅的肃杀之气。
她便是张凝唯一的女儿,官拜正四品羽林卫中郎将的,张婉柔。
“母亲,您叫我回来,就是为了看您唉声叹气?”
张婉柔的声音,如同她的神情一样,冷硬,且不带丝毫温度。
她昨夜星夜兼程,从城外大营赶回,一进门,便被府中压抑到极致的气氛所笼罩。听闻了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后,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同情与担忧。
“放肆!”张凝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厉声道,“有你这么跟母亲说话的吗?”
“那我该怎么说?”张婉柔的声音带着笑,在张凝看来好似在反讽,“恭喜母亲,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赞叹母亲,被一个比您小几十岁的凤阳王,玩弄于股掌之上?”
“你!”张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婉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女儿,从小就与她不亲。她醉心权术,将张婉柔早早地送入军中,本意是想为家族再添一份力量。却不想,竟养出了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回军营了。”张婉柔站起身,没有丝毫留恋。
“站住!”张凝喝道,“我问你,你这次回来,是女皇陛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有区别吗?”张婉柔回头,冷冷地看着她,“女皇陛下让我回来‘探亲’,您觉得,是什么意思?”
张凝的心,猛地一沉。
女皇……
这是在敲打她!
因为“金玉满堂”一事,楚凤辞如今在朝中,在民间的声望,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女皇在这个时候,将手握部分京城防卫力量的张婉柔调回,看似是体恤臣下,实则是在警告她张凝,不要轻举妄动!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张凝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一直以为,自己将女皇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可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女皇,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任由臣子摆布的君主。她只是在等,在等一个足以制衡她的力量出现。
而现在,楚凤辞,就是那股力量。
“母亲,我劝您,最近还是安分一点。”张婉柔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凤阳王如今圣眷正浓,您动不了她。与其想着怎么报复,不如想想,怎么保住这张家的富贵。”
说完,她不再看张凝那张难看到极点的脸,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女儿那决绝的背影,张凝的眼中,翻涌着失望,愤怒,以及一丝……恐惧。
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权势,似乎正在一点点地,脱离她的掌控。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
隔着一扇厚重的门板,和一丛茂密的芭蕉,无忧悄无声息地收回了目光。
他依旧是一身侍君的打扮,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仿佛只是一个恰巧路过,听到了不该听的争吵的,无辜下人。
但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流光。
张凝与张婉柔,母女嫌隙,果然比听雨楼情报里描述的,还要深。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提着食盒,缓步走到了后花园。
果不其然,他在花园的凉亭里,看到了独自一人,正在擦拭佩剑的张婉柔。
她擦得很专注,冰冷的剑身,映着她同样冰冷的脸。
无忧命人将琴快速送来。
........
一阵悠扬的琴声,从不远处的假山后,悠悠传来。
琴声初始,如高山流水,清越空灵。
渐渐地,琴声一转,变得低沉呜咽,如泣如诉,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被束缚的悲凉与不甘。
张婉柔擦拭完佩剑正要起身离开。
她抬起头,循着琴声望去。
只见假山后,一名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正坐在一张古琴前,垂眸抚琴。
他的侧影,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有些单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
正是无忧。
张婉柔的眉头,微微蹙起。
她认得这个人。是她母亲最近新收的侍君,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她素来看不上这种依附女子,毫无风骨的男子。
但不知为何,这琴声,却让她那颗早已被军旅生涯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泛起了一丝波澜。
那琴声中的不甘与挣扎,像极了……她自己。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无忧抬起头,仿佛才发现凉亭里的张婉柔,柔媚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
他连忙起身,对着张婉柔的方向,深深一揖。
“奴……奴家无忧,见过大小姐。不知大小姐在此,惊扰了大小姐清修,还望恕罪。”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怯懦,与方才琴声中的风骨,判若两人。
张婉柔眼眸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奴家……这就离开。”无忧抱着琴,便要匆匆离去。
“站住。”张婉柔开口了。
无忧的身体,微微一僵,停下了脚步。
“你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张婉柔问道。
“回大小姐,是……是奴家自己胡乱谱的,没有名字。”无忧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蝇。
“胡乱谱的?”张婉柔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曲中之意,可不像是胡乱谱的。”
无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蓄满了水汽,欲落不落。
“让大小姐见笑了。”他苦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不过是……一些不甘于命运的,痴心妄想罢了。”
说完,他抱着琴,对着张婉柔又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那背影,带着一种决绝的落寞。
张婉柔看着他消失在花园的尽头,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不甘于命运的,痴心妄想……
她低头,看着剑身上,自己那张冰冷的,与母亲越来越像的脸,眼神,变得复杂而幽深。
这个叫无忧的男子,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