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辚辚，踏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
京城的百姓们从街道两旁的商铺、茶楼、民居里涌出，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没有高声欢呼，却都伸长了脖子，用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与狂热的目光，望向那支玄黑色的队伍。
队伍不过百人，却带着一股百战雄狮也无法比拟的煞气。为首的正是凤阳王楚凤辞，她没有乘坐华丽的王驾，只是一身玄色劲装，骑着那匹神骏非凡的踏雪乌骓。离京时，她眉宇间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归来时，那份决绝已化作了执掌乾坤的沉静。她的目光扫过人群，百姓们便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便是威。
是在黑风山下用匪徒的白骨筑起的威，是在黑水城外用蛮族的鲜血浇灌出的威。
凤阳王府门前，朱漆大门洞开。
苏清寒一袭月白长衫，静立于门前石阶之上。他身后，是管家福伯、花月眠，以及一众府内仆役。他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那声音仿佛不是踏在青石板上，而是踏在他的心口，每一下，都让那颗悬了两个月的心，落回原处一分。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温润的模样，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那双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尖微微蜷起，泄露了一丝紧张。
马蹄声停。
楚凤辞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她将缰绳丢给旁边肃立的赤焰，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了苏清寒身上。
四目相对，隔着数丈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北地的万里风沙与京城的两个月光阴。
楚凤辞的眼神深邃，里面有太多东西，有沙场的铁血，有权谋的算计，有归来的疲惫，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见到他安然无恙后的松弛。
苏清寒的眼神则像一汪深潭，映着她的身影，将她所有的锋芒与疲惫，都静静地纳入其中。
“王爷。”他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我回来了。”楚凤辞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却让整个王府的人都心头一安。
她走上台阶，与他擦肩而过时，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瘦了。”
苏清寒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跟在她身后，一同走入府中。
花月眠看着这一幕，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一抹了然。他对着楚凤辞的背影，与众人一同深深一揖，直至那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
楚凤辞新带回来的两个亲卫，听风和观雪，正好奇又拘谨地打量着这座宏伟的王府。这里的一切都与她们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截然不同，雕梁画栋，锦衣玉食，连空气中都飘着一股淡淡的雅致熏香。
赤焰看着两个丫头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难得地起了些调侃的心思，压低声音道：“看傻了？这还只是外面，等会儿进了后院，别把下巴惊掉了。正君的院子，一砖一瓦都比你们姐妹俩加起来值钱。”
听风脸皮薄，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观雪却胆子大些，小声反驳：“我们俩的命是王爷救的，命是无价的。所以我们比砖瓦值钱。”
赤焰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观雪的脑袋：“你这丫头，有点意思。说得对，你们是无价的。”
王府因主人的归来而重新焕发了生机，但真正的暗流，却在书房的静谧中悄然涌动。
楚凤辞沐浴更衣，换下了一路风尘的劲装，只着一件宽松的家常墨色长袍，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少了些沙场的凌厉，多了几分慵懒。
苏清寒亲自为她沏了一壶新茶，正是她惯喝的君山银针。
“北地之事，奏报上语焉不详。女皇那道封地的圣旨，究竟是何用意？”苏清寒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开门见山。
“是试探，也是枷锁。”楚凤辞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她想看看，我是会满足于做一个拥兵自重的土皇帝，还是依旧对那个位子存有野心。同时，也是将我困在北地，用黑土荒原这个无底洞，耗尽我的钱粮兵马。”
“那你回京，便是要给她一个答案。”苏清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不错。”楚凤辞凤眸微眯，“我偏不让她如愿。黑土荒原我要，京城这盘棋，我也要下。她越是想让我做什么，我越是不做什么。”
苏清寒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加掩饰的勃勃野心，心中那丝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他放下茶杯，轻声道：“你可知，你如今已是众矢之的。皇太女视你为眼中钉，三皇女心机深沉，朝中那些世家，更是见风使舵。女皇一道圣旨，便将你架在了火上。”
“我知道。”楚凤辞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弄，“可他们不知道，火架得越高，看得才越远。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着，看着我如何将那片不毛之地，变成我的粮仓，我的兵源，我的根基。”
她终于饮了一口茶，清冽的茶香让她连日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许。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良久，楚凤辞放下茶杯，看向苏清寒，话锋一转：“府里的事，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苏清寒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平淡。
“花月眠……”楚凤辞说出这个名字时，目光紧锁着苏清寒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入府也有些时日了，之前战事紧急，许多礼数都未周全。如今我既回京，也该给他一个正式的名分。”
苏清寒执壶添茶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停顿。
那滚烫的茶水，有几滴溅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
他抬起眼，清冷的眸子对上楚凤辞探究的视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王爷是想……行纳侧君之礼？”
“嗯。”楚凤辞应了一声，“他是名满京城的乐师，在文人士子中颇有声望。我如今在朝中名声狼藉，正需要这样的人为我博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她解释得很清楚，条条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利益，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
这番话，既是说给苏清寒听，也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苏清寒沉默了片刻。
他放下了茶壶，用帕子缓缓擦拭着手背上那一点红痕，动作优雅而从容。
“我明白了。”他重新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情绪，“王爷说的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明日便让福伯去准备。从礼部报备，到采买纳礼，再到宴请宾客的名单，我会一一拟好，呈给王爷过目。”
他条理清晰，思虑周全，仿佛在谈论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他越是如此，楚凤辞的心里，就越是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愧疚，又有些……烦躁。
她要的是一个能为她分忧解难的盟友，一个能为她稳固后方的正君。苏清寒做到了，甚至做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可当他真的如此“懂事”，如此“大度”时，她又觉得胸口有些发堵。
“清寒。”她忽然换了称呼，声音也软了下来，“此事……委屈你了。”
苏清寒擦拭的动作停下，他抬眸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王爷言重了。能为王爷分忧，是清寒的本分。你我之间，不必言说委屈。”
说完，他站起身，微微躬身：“夜深了，王爷早些安歇。纳侧君的章程，我明早便会送到您的案头。”
他转身离去，背影挺直如竹，一如初见。
楚凤辞看着那扇门被轻轻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她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茶入喉，只余苦涩。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府门前，苏清寒脚边那片碎裂的白瓷。
原来，那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