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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同吝啬的旅人,只在军营上空投下几缕惨淡的灰白,便被深秋的朔风撕成碎片。

风卷着塞外的沙砾,刀子般刮过辕门哨塔,抽打在江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留下细微的刺痛。

半月前那十记军棍的伤痕,在皮肉下已收敛了表面的紫淤,只余筋骨深处的钝痛,像一枚烙印提醒着他的莽撞。

可这肉体的痛楚,比起心底那口永不愈合的寒泉,终究浅薄。

那寒泉日复一日翻涌着思念的毒、愧疚的刺,源头是七年前西境小山村那个扎着羊角辫的身影:他的青儿。

他勒住缰绳,胯下名为“黑云”的北地战马不耐地喷吐白气,铁蹄焦躁地刨着冻土,溅起细碎冰碴。

这匹通体乌黑、额缀雪星的神骏,早已厌腻了军营的死寂。

江木粗糙的手掌抚过它颈侧冰冷湿硬的鬃毛,喉间挤出低哑的安抚:“今日不同,老伙计,再忍忍。”

声音干涩,浸透宿夜未眠的疲惫。昨日,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踏入将军的中军大帐,帐内烛火昏黄,映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边关舆图。

白战抬起眼,那双洞穿人心的眸子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看透了他强装的平静下,那卑微如尘的渴望。

“末将…恳请一日假。”江木喉结滚动,挤出这句耗尽勇气的请求。

白战沉默少顷,朱笔轻搁:“准了。看看故人也好。莫误明日卯时点卯。”

“故人”二字,像一根生锈的针,扎得江木舌尖泛起陈年黄莲般的苦涩。

是啊,在将军府那巍峨门庭内,他江木早成了被时光湮灭的“故人”。

一个出身西境荒野、十五岁便被强征入伍的边军莽汉,如今背负棍伤之耻。

而青儿…他的青儿,却已成了将军府廊檐下,一抹失落在尘埃里的影子。

凛冽的空气裹着沙尘灌入肺腑,江木猛地一夹马腹:“走!”

“黑云”长啸裂帛,四蹄腾空,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冲破军营窒息的桎梏,向着无忧镇的官道疾驰。

寒风在耳畔呼啸成刃,卷起他洗得泛白、肘部与肩背打着深褐补丁的旧军袍,猎猎翻飞,肩胛处的棍伤在颠簸中隐隐作痛。

远离了戈壁的苍黄,官道旁零星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空气里渗入泥土的腥气、秸秆焚烧的焦香,还有一缕极淡却勾魂的…甜糯气息?

忘忧镇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次浮现。它似一卷被水汽洇开的旧帛画,慵懒地摊在秋色里。

脚下的路已由黄土变为青石板,石面被夜雨洗刷得光洁如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穹与两侧低矮的瓦檐,流淌成一条条沉默的银溪。

辰光尚早,大多店铺的雕花木门扉紧闭,门板上龟裂的纹路如老人额间的深褶。

唯几家早食铺子敞开门户,蒸腾的白汽自巨大笼屉喷涌而出,直冲云霄,携着麦面的醇厚、肉馅的油润、滚烫豆浆的豆腥,蛮横地塞满街巷的每一寸空隙。

“新出笼的肉包咧——一口流油!”

“热乎的豆腐脑——暖胃暖心嘞!”

“带露水的秋葵——脆生生呐!”

小贩的吆喝声高低起落,像石子投入静谧的池塘,荡开一圈圈鲜活的涟漪。

挑着菜担的农人,扁担在肩头吱呀呻吟;赶车的把式,鞭哨“啪”地炸响清冷。

几个垂髫小儿追逐笑闹,踏碎石板路的水洼,溅起晶莹的碎玉,洒落一地银铃般的童音。

江木下意识收紧缰绳,“黑云”缓下蹄步,踏着细碎的节奏前行。

晨雾中的石板路,泛起昨夜秋雨残留的幽光。江木勒住“黑云”的缰绳时,马蹄在青石上打出清冷的嗒响,这声响惊醒了蛰伏的记忆。

一个月前,他作为将军亲卫队的一员,铁甲铿锵地护送将军车驾入城。

彼时军容整肃,沿街百姓屏息垂首,他高踞马背目不斜视,唯有经过将军府西巷口时,眼角余光瞥见那抹褪色的蓝布招幡在风里飘摇,像只颤抖的旧年蝴蝶。

当时军令在身,连多看一眼都是逾矩。而今...他滚鞍下马的姿态带着未愈棍伤的僵硬,落地时震得肩背旧伤一阵闷痛。

深秋的寒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比记忆中更浓烈,更刺心。

李记糕团铺的蓝布招幡,那灰败的色泽又深了几分,边缘已被风雨撕成缕状,如同老者豁齿的牙床。

铺面门窗的朱漆龟裂卷曲,露出底下朽木的肌理。

只有那蒸腾的白汽依旧汹涌,带着米浆与桂花的暖甜,固执地盘踞在清寒的晨雾里,像要捂热这冰冷的七年光阴。

“黑云”不安地喷着鼻息,江木将缰绳在铺旁老柳树上绕了两圈。

“军爷,早呐!”苍老的嗓音将他惊醒。

李老掌柜佝偻着脊背,正费力地将一屉新糕抬上案板。

不过月余未见,老人脸上的沟壑似乎又深凿了几分,曾经还能挺直的腰背,如今弯得如同拉满后松弛的弓。

那双布满云翳的老眼费力地抬起,在触及江木身上洗得泛白的旧军服时,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您...看着面善?”

江木喉结滚动。一个月前他随将军仪仗入城,银甲红缨何等煊赫,老人曾惶恐地匍匐在店门石阶下,连头都不敢抬。

而今自己一身落魄,反叫对方觉得“面善”。这荒谬的错认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头发涩。

“劳您...包份桂花糕。”江木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却黏在案上——雪玉般的糕体,金灿灿的丹桂,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雾气氤氲间,仿佛看见九岁的青儿踮着脚,枯黄的发辫扫过破旧袄领,将温热的糕塞进他嘴里:“木头哥哥,甜不?”

那遥远的甜味此刻变成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眼眶刺痛。

掌柜颤巍巍取过油纸:“您上月...是跟着将军铁骑的吧?”

老人突然恍悟,竹夹停在半空,惊疑地打量他肩背旧袍的补丁,“这伤...”

江木猛地攥紧拳头!一个月前那场“荣归”,此刻化作最尖锐的讽刺。

当时将军车驾驶过这长街,他端坐马背目不斜视,却在经过糕点铺的刹那,嗅到风中一缕熟悉的甜香。

鬼使神差地,他侧首望去。蒸腾白雾后,有个挽着素髻的纤秀身影正在付钱。青布襦裙,腰肢细得不盈一握。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将军坐骑突然扬蹄嘶鸣!他急勒缰绳稳住阵型,再抬眼时,人群涌动,那抹青影已如朝雾消散...

“您的糕,拿好!”掌柜的唤声将他扯回现实。江木仓促付钱,近乎虔诚地将那包温热的油纸糕揣入怀中。

粗砺军服下,滚烫的糕体贴着狂跳的心脏,那是他穿越血火七年,唯一残存的微光。

他再次翻身上马,怀中的温热似点燃了压抑的焦灼。“黑云”长嘶,撒蹄狂奔,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蹄声“嗒嗒”如急雨敲窗,在渐沸的街市中穿行。

两旁景致飞退:褪色的酒旗在风中猎猎狂舞,犹如招魂的幡;石桥栏柱上斑驳的苔藓连成流动的绿痕;临街木窗里探出的晾衣竹竿抽打着疾风,发出呜呜悲鸣。

江木伏低身子紧贴马颈,“黑云”的鬃毛抽打在他开裂的唇上,带着汗液的咸腥。

每一次马蹄叩击青石板,肩背的棍伤便如钝斧劈砍,震得他齿关发颤。

怀中油纸包散出的桂花甜香,被疾风撕扯成断续的丝缕。

这香气勾着记忆的血肉:七年前离乡那日,青儿追着征兵队伍哭跑,怀里死死搂着偷藏的桂花糕,油纸都被泪水浸透。

待他终于在队伍末尾抓住她手腕,那包碾碎的糕屑混着泥沙,从她指缝簌簌落下,像一场金黄的雪。

“木头哥哥...糕没了...”她哭得喘不过气,指甲在他腕上抠出血痕。

此刻胯下战马踏碎的,仿佛是当年散落一地的甜梦。

将军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门,终在深宅尽头森然显现。门前一对汉白玉石狮,怒目虬髯,镇守无上威权。

高悬的“敕造镇远将军府”金匾,在稀薄晨光中闪着冰冷的光。

门前青砖地扫得纤尘不染,空气凝滞如铁。江木于石阶数丈外勒马,“黑云”喷息踏蹄,不安低鸣。

他久久凝望那扇紧闭的朱门。朱门依旧森严,他却已非那个能背她采山菇的少年。

巨大的卑微如冰潮灭顶,呼吸窒涩,江木深吸气,压下喉间梗塞。

随即翻身下马,将“黑云”拴在冰凉的石柱上,整了整旧军袍的褶皱,攥紧怀中温热的纸包,抬步踏上宽阔石阶。

“止步!何人擅闯?!” 一声炸雷般的断喝劈碎寂静。

两柄精铁长戟“锵”然交叠,顿在江木脚前三寸!戟刃幽光吞吐,杀气凛冽。

守门的两名玄衣侍卫,身姿如标枪挺直。为首者方脸阔额,目光鹰隼般锐利。

冷冷扫过江木风霜侵蚀的脸、破旧戎装、沾泥军靴,在他肩背微僵处略顿,戒备与鄙夷毫不掩饰。

江木脚步骤钉,心如坠冰窟。他垂眸避其锋芒,抱拳行军中礼,声线竭力平稳:“军爷,烦请通传,在下江木,求见周管事。或…青儿姑娘。”尾末四字出口,声气低哑微颤,卑微如尘。

“周管事?青儿姑娘?” 侍卫浓眉拧结,审视愈苛,“江木?何许人?凭何求见?可有名帖信物?管事与姑娘何等身份,岂是你一介军汉想见便见?将军府重地,规矩森严,闲杂人等速退!”

字字如冰锥,砸得江木心腔骤缩。屈辱与苦涩决堤。他想嘶吼:我是与她同食一锅粥、共枕稻草堆的木头哥哥!

想哭诉青儿被继母贩卖的惨剧…可他喉头似堵满滚烫的沙砾。

说什么?说自己是被罚的兵卒?而青儿,如今只是个忘却前尘、洒扫庭院的粗使丫头?在煌煌将府前,这一切都渺如蝼蚁。

他默然后退两级石阶,挺直脊梁如松,沉声道:“在下确与府上有旧,在此候周管事即可。”

声稳如磐石,带着军营磨砺出的固执。

侍卫目露不耐:“候着吧!管事几时出,看你的命!”

言罢,与同伴化身铁铸门神,再不多瞥一眼。

时光在等待中凝滞、拉长。深秋晨风如冰锥,刺透单薄军袍,刮过江木粗糙的面颊。

他倚着冰凉的石狮基座,目光焦着于紧闭的朱门,那门后,可有青儿执帚的身影?。

又茫然投向喧嚣街市,怀中糕点的温热驱不散心底寒冰。

每次门内传来细微足音或人语,他都脊背绷直,眸光骤亮,复又在那声响远去后黯淡垂首。

希望燃起、熄灭,循环如凌迟。这冰冷的等待,撬开了记忆的囚笼,汹涌往事裹挟痛楚,将他吞没。

七年前,西境山村。

矮墙破院内,九岁的青儿蜷在柴堆旁,冻得唇色发紫。他偷来半块窝头塞进她手心:“吃!俺从灶房摸的!”

她狼吞虎咽,噎得直咳,却仰脸笑:“木头哥哥最好了!”

那年初雪,两人合力堆了个歪鼻雪人,她用枯枝点睛,咯咯笑倒在他背上:“像你!呆头呆脑!”

…十五岁寒冬,征兵鼓擂得地动山摇。他抱着哭成泪人的青儿:“等哥回来!盖大屋,娶你!”

他入伍一年后,回乡探望爹娘。他娘说青儿的继母为赌债,将青儿卖给镇上钱员外的痴傻儿子。

花轿行至黑风崖,青儿挣断绳索跃车而逃,追兵紧逼,她慌不择路,一脚踏空…

他爹叹息:“尸骨无存呐!”

剧痛混合着酸楚席卷全身,敲碎幻境。

江木猛地低头,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掐入掌心,烙下惨白的月痕。

他深喘着压下翻涌的泪意和刺骨寒意。咫尺间,朱门如天堑,门内是他用血泪寻觅七年的魂,门外是他卑微如蚁的躯壳。

他不敢奢望与她相认,只求远远一瞥,确认那崖底荆棘未能夺走她眸中的星光。

秋阳渐高,将他的影子烙在青砖地上,越缩越硬,越凝越沉,终成一方冰冷的石影。

掌心新掐的月痕渗出血丝,混着旧痂的褐,在拳缝间凝成暗紫色的垢。

他盯着那方石影,恍惚见影中浮出纤瘦人形:?青布裙裾扫过石阶?,落叶在帚下旋成金蝶。

素髻簪着半枯的桂枝,是西境山坳里他常为她折的那种,碎发黏在汗湿的颈间。

执帚的指节不再枯柴般嶙峋,却也不似闺秀凝脂,倒像经霜的竹,柔韧里透着力道。

最刺心是那双眼,他曾用溪水替她洗净泥沙的眼,如今盛着将军府深井的水,清澈依旧,却映不出他半分倒影!

“亭亭...玉立...” 齿关碾碎这四个字,喉头腥甜翻涌。钝痛自心口炸开,顺着棍伤未愈的脊骨爬升,竟比月前受刑时更烈。

恰在此时,朱门“吱呀”裂开一道缝!

江木猝然抬头,脖颈筋骨发出僵折的脆响。门内飘出一角青裙,扫过石槛...他几乎要扑过去。

“周管事晨安!” 侍卫的声音惊雷般劈下。

那抹青影闻声退潮般隐入门内,快得让他疑是幻梦。

唯余半片桂叶打着旋,飘落在他靴前龟裂的砖缝里,像被斩落的蝶翅。

“江小子?”周管事跨出门槛的皂靴停在阶上,玄色锦袍下摆绣的墨竹纹被风撩动。

他眯眼打量阶下军汉:洗褪色的戎服肘部磨出毛边,肩背处棍伤将布料顶起僵硬的弧度,十指紧攥成拳,指节嶙峋如冻土里的树根。

“伤好了不在营里当值,跑将军府作甚?”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门前甬道,“可是将军召见?”

江木喉头滚动,唇缝间泄出粗重的喘息。七年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硬骨,此刻在这朱门前寸寸发酥。

他猛地探手入怀,掏出个油纸包,那油纸早被体温暖得绵软,边缘渗出桂花糖脂凝成的深黄斑渍。

“周叔...”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烦您...把这个交予青儿姑娘。”

纸包被强塞进周管事掌心,冰凉的触感激得他一颤。

“就说...”江木干裂的唇扯了扯,挤出刀刻般的四字:“...木头哥哥买的。”

不待应答,他已旋身跃上马鞍!缰绳狠抽马臀,“黑云”长嘶如泣,碗口大的铁蹄踏碎阶前桂叶,化作一道黑电射入长街。

周管事只觉掌心油纸包重若千钧,抬眼时,唯见滚滚烟尘尽头,一人一马撞破秋阳的金雾,转瞬消弭于市声鼎沸处。

“小兔崽子!”周管事跺脚低骂,锦缎靴尖碾碎一片落叶,“尽给老子找事!”

油纸包的甜腻混着尘灰味钻进鼻孔,他眼前忽地浮现青儿捧着这糕的模样:那丫头若知是“木头哥哥”所赠,枯井般的眸子可会起半点波澜?

他倏然打了个寒噤。四十岁的管事给十六岁的粗使婢女送糕...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

西街王婆上月还传谣,说李账房给厨娘塞了块杏脯便被骂作“老淫棍”。

若这话飘进素心耳里...周管事后颈寒毛倒竖,仿佛已见自己跪在耳房搓衣板上的惨景。

周管事踩着青砖疾行,穿过三重月洞门,停在下人房斑驳的榆木门前。李嬷嬷正坐在矮凳上捶打湿衣,棒槌砸得石砧砰砰闷响。

“老姐姐救命!”周管事将油纸包拍进她沾满皂沫的手里,“那挨军棍的江小子送来的!非要给青儿,还说什么...”

他压着嗓子模仿江木的粗粝声气,“‘木头哥哥买的’!”

李嬷嬷掀开油纸一角,金桂混着冷凝猪油的甜腥气漫出。她混浊的眼珠转了转:“管事可知...青丫头摔坏脑子后,最恨人提‘从前’?”

李嬷嬷手指点点自己太阳穴,“上月小翠不过问她老家可有姐妹,她便砸了整筐皂角!”

周管事额角渗出冷汗:“您就说是铺子新出的时令糕...”

话音未落,东厢房“吱呀”开了一线,素心挽着湿发探身泼水,杏色衫子下摆溅上深色水痕。

周管事如惊弓之鸟,拔腿便逃!

长街西头包子铺蒸腾如雾海。周管事挤在人群里,摸出贴身钱袋。

袋底还残留素心缝补的针脚。他咬牙拍出三枚大钱:“羊肉馅儿!要肥瘦三七,裹足葱姜汁的!”

热包子以鲜荷叶托着,烫得他指尖发红。再返下人房时,脚步却黏在青砖上:素心正晾晒被单,湿布“啪”地甩开,水珠溅上他锦袍下摆。

“给...给老姐姐带的。”周管事将荷叶包塞进李嬷嬷洗衣盆,眼睛却黏在素心背影上,“天凉...趁热吃。”

李嬷嬷掀开荷叶,油香混着羊肉膻气冲得她皱眉。忽见素心晾衣竿上挂着件眼熟的鸦青男衫,袖口磨破处,分明是她前日才绣的竹叶补丁!

“素心啊,”李嬷嬷拖长调子,“昨儿有人瞧见...张护院帮你提水桶了?”

素心绞被单的手一顿。

周管事如遭雷击!他猛想起昨日申时,自己确为个瘦弱小丫鬟提过水...那丫头穿着灰扑扑的杂役服,低垂的后颈却白得像新剥藕节...

素心摔下木盆转身回房,门板砸出巨响。

冷汗倏地浸透周管事中衣,那小丫鬟竟是云起院里的洒扫婢,若被素心捅到王妃跟前...

“采买时辰到!”前院小厮的吆喝撕破死寂。周管事如蒙大赦,带着四五个挑夫冲进喧闹的菜市。

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晨光,各色鲜货在箩筐里堆叠出斑斓画卷:

紫莹莹的秋茄裹着薄霜;白生生的萝卜还沾着潮泥;活鲫鱼在木盆里甩尾,溅起晶亮水花;肉案铁钩悬着半扇红白分明的鲜豚。

“肋排今儿涨三文!”肉铺掌柜的刀背拍了拍肥瘦匀称的肉块,油膘在朝阳下泛着琥珀光。

周管事盯着那云纹大理石般的肌理,忽地想起素心啃包子时的模样。

她总要先戳破面皮,小心翼翼吮尽滚烫肉汁,腮帮子鼓得像藏食的松鼠。

“来两条肋条!”周管事声如洪钟,袖中抖出两串铜钱掷在案上,“要肌理细的,炖汤鲜!”

挑夫竹筐将满时,他怀中的油纸包透出暖意。那是西街王婆刚炒的栗子,粗砺纸袋烙着体温,甜香混着柴火气丝丝外渗,像极了素心发间总萦绕的桂花头油味。

粗粝的栗子壳在纸袋里轻轻爆裂。他下意识捂紧纸包,仿佛捂着一捧将熄的炭火。

若是回去晚了,栗子凉了脆了,素心怕又要蹙起那对远山眉。昨日因帮小丫鬟提水惹的怨气未消,今日这包糖炒栗子,便是他攻城略地的云梯。

“时令水芹要不要?”菜贩的吆喝打断思绪。青碧的芹杆上露珠滚落,让他倏地想起素心挽袖洗菜时,水珠滑过她藕白腕子的光景。

“来两捆!”他几乎是抢过菜筐,“要带泥根的,鲜嫩!”

挑夫肩上扁担吱呀作响,周管事摸出怀表瞥了眼辰光,步履生风地踏碎满地晨光。

将军府朱漆大门已在长街尽头浮现,门环在秋风里晃着,像两只讥讽的眼睛。

周管事攥紧怀中油纸包,糖炒栗子的暖气隔着粗粝纸张熨帖心口。

他命小厮押着菜担从东角门入府,自己却疾步穿过西侧回廊。

二十年光阴在将军府的青砖地上刻下印痕,当年他初入府为小厮时栽下的紫藤,如今虬枝已攀过三重檐角。

穿过月洞门的刹那,秋风卷着枯叶扑进袖笼。他下意识护住怀中栗子,粗粝纸袋摩挲着掌心旧疤。

那道横亘左掌的狰狞凸起,在寒凉天气里总泛着蚁噬般的酸痒。

油纸边缘渗出晶亮糖渍,黏住他中衣内袋里半片褪色红绸。

那是二十年前素心为他缝制荷包时剪剩的料子,绸上仁银线绣的并蒂莲早已磨成模糊的云纹。

下人房里只剩空荡的洗衣木盆,捣衣杵斜倚石砧,砧面水痕蜿蜒如泪迹。

灶上陶罐还煨着素心晨起熬的薏米粥,清苦香气缠绕梁柱。

周管事探手抚过尚有余温的罐身,恍惚见三十八岁的素心绾着家常圆髻,鬓角钻出几星银丝。

正踮脚往晾竿上抻平他的鸦青管事服,昨日那衣裳肘部裂了口,她连夜用墨绿丝线绣了丛竹补上。

“去东园扫落叶了!”洒扫婆子的吆喝惊醒幻梦。周管事拔脚追出,皂靴踏碎廊下枯叶。

朱漆廊柱飞掠成流霞,他怀中栗子随奔跑簌簌作响,这声响撞开记忆的闸门。

二十年前,周府。

喜房中,红烛喜帐映着满室狼藉。母家表妹罗衫半解倚在榻沿,胭脂香混着媚药甜腻令人作呕。

十八岁的周砚之(周管事本名)抓起案头匕首,那是素心赠他的及冠礼,鲨鱼皮鞘上还缀着她编的如意结。

刀光闪过,掌心血肉翻卷!剧痛刺穿混沌神智,他撞开轩窗扑进后院,隆冬的井水兜头浇下,冰碴割得面颊生疼。

暮色中,秦珍珍突然扯开衣襟,踉跄着撞向周母的房门。

她将脸颊贴在门板上抽噎,指甲刮出刺耳的声响,“姑母!表哥他...借酒行凶...”

尾音未落,绫罗撕裂声混着呜咽炸响。周母手中茶盏砰然坠地,青瓷碎片间,她瞳孔骤缩,那抹猩红从侄女肩头蜿蜒而下,像道狰狞的刀痕。

周母喉间发出幼兽般的悲鸣,她直挺挺仰倒时,身后周父的臂弯堪堪接住妻子坠落的躯体,老檀木佛珠哗啦啦散了一地。

羿日。

杏花巷陈府门前,素心嫁衣的红绸堆在青石阶上,灼如泣血。

陈父将庚帖掷还周父:“养出这等孽障,还有脸提婚约!”

门缝里闪过素心苍白的脸,金丝鸳鸯盖头被她攥得死紧。

周砚之嘶吼着举起缠满绷带的手,血渍在棉布上绽成红梅:“素心你看!我未曾污了清白!”朱门轰然闭合,夹断他半句誓言。

?陈母一见周砚之手上的伤,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老天爷!怎地下手这般重?这皮开肉绽的,若是伤了筋骨可如何是好!”

她慌得手足无措,只觉那刺目的血色灼得她心尖发颤。

一旁的周父面色铁青,二话不说,一把攥住儿子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抗拒:“走!即刻去找大夫!”那声音沉得像压了千斤石砾。

保安堂内,草药苦涩的气息弥漫。大夫仔细清洗、上药、包扎,每一次触碰都让周砚之额角沁出冷汗。

他却紧咬着牙关,不发一声,只死死盯着门外,仿佛魂魄早已挣脱了这疼痛的躯壳,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待到伤口被妥帖包扎好,父子二人沉默地踏上归途。暮色四合,将杏花巷染上一层沉郁的铅灰。

刚踏进陈家大门,周砚之甚至顾不上喘匀一口气,目光便如淬火的钩子般钉在陈父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硬生生碾出来的:“素心……素心她去了哪里?告诉我!我去寻她回来!”

他眼底翻涌着焦灼、痛楚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这是他仅剩的生机。

陈父看着眼前这伤痕累累却执拗如困兽般的年轻人,想起女儿临行前泣血的嘱托。

心中百味杂陈,终是重重叹了口气,哑声道:“她……她去了城外,清心庵。”话音还未落地,便见周砚之身形猛地一震。

“清……心……庵?”这三个字像冰锥刺穿了他的耳膜。

下一瞬,一声近乎撕裂般的、裹挟着所有委屈、愤怒与不死执念的嘶吼从他喉间爆发出来,震得屋檐似都在轻颤:“啊——!”

他再无半分迟疑,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开虚掩的门扉,朝着城外清心庵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那狂奔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道绝望的流星,划破沉沉的暮霭,衣袂卷起地上的尘土,手上包扎的白布在风中簌簌抖动,转眼便消失在巷口。

周砚之冲进山门时,粗布蓝衫被荆棘撕开几道口子。

小尼姑合掌拦在石阶前:“施主,佛门清净地。”

他喉结滚动,声线嘶哑:“陈素心可在此处?”山风卷着落叶,吹散他鬓角的汗珠。

第七日破晓,老尼姑手执佛珠而来,瞥见他干裂的嘴唇与凹陷的眼窝,叹道:“痴儿。”

“师太!”周管事扑跪在地,泥水溅上裤管。

师太望着阶前枯守七日、衣衫褴褛的周砚之,眼底掠过一丝恻隐。

她手中佛珠轻捻,终是微叹一声,转向身旁垂首的小尼姑:“去问问庵里,近日可有一位陈素心姑娘来投?”

小尼姑合掌躬身,碎步穿过经幡飘动的回廊。禅房内,她怯生生拉住扫洒的师姐衣角,细声探问。

师姐停下拂尘,蹙眉思忖片刻,摇头道:“不曾有此人。”

小尼姑闻言,匆匆折返山门,霜风卷起她灰扑扑的僧袖。她踮脚凑近师太耳畔,气息带着初冬的凉意:“回禀师太,师姐说……没有。”

檐角铜铃叮咚,恰似一声空落的回响。周砚之立在青苔斑驳的山门前,胸腔里蓦地涌起一股滚烫的欢喜,素心未入空门!

他朝着师太深深一揖,袍袖带起山风,转身时枯叶在脚下碎成齑粉。

归家路漫,待他推开杏花巷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檐下灯笼正投出昏黄的光晕。

周母闻声从灶房奔出,手中汤勺哐当坠地:“我的儿啊!”

她颤巍巍伸出手,指尖触到儿子枯草般的胡须,又掠过那件被荆棘扯成破布的衣衫,眼泪倏地砸在衣襟的泥渍上。

周父沉默地立在影壁前,喉结剧烈滚动,半晌才哑声道:“滚去沐浴!这副鬼样子……”话音未落猛地背过身,肩胛在粗布衫下绷得死紧。

热气氤氲的浴房里,周砚之浸在木桶中阖目不动。水面浮着七日风尘结成的污垢,十指指甲缝里嵌着庵前泥土的腥气。

窗外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他忽然将整张脸埋进水里,任烫意灼痛眼眶。

此后三日,厢房的门再未开启。父母轮番端着餐食轻叩门板,只听得见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他像要把前半生亏欠的眠,尽数从骨髓里榨出来。

第四日?寅时,周砚之总算缓过神来。他不再?盲目?搜寻,心知素心若有心躲藏,凭他一己之力断难寻觅。

念头一转,忽忆起十日前将军府曾张榜招募丫鬟小厮,心头猛地一颤,何不去碰碰运气?万一……她就在那儿呢?

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周管事来到西街将军府外。?晨曦微露中?,他耐着性子守了大半晌。?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瞧见素心随着府里的管事李嬷嬷?步出府门,似是外出采买物资?。

周砚之心头狂跳,目光紧紧锁着那熟悉的身影,却?强自压下翻涌的激动与呼喊的冲动?,并未立时上前相认。他?身形一闪,悄然退回了杏花巷?。

?翌日清晨?,将军府角门外,周砚之竟已换上小厮装束?,俨然成了府中新来的杂役。

将军府招人的告示还粘着露水,他蹲在墙角用指甲刮去“周”字,填上“阿福”。

二十年间,他记得素心爱用茉莉头油,便总让采买捎带;见她踩凳擦窗,假装不经意扶住椅脚。

冬至那日,老管家咳着把钥匙拍在他手心:“小福子,往后库房归你管。”他摩挲着铜钥匙上那道素心刻的梅花痕,突然想起尼姑庵的雪。

回忆渐歇?,周管事已是四十有二,素心亦年届三十八。这般年岁,他未娶,她未嫁,竟在将军府的屋檐下,于朝暮晨昏中默然相守了这些年。

?周管事寻到下人居所,却只撞见李嬷嬷正往厨房去,催问着两位主子的早膳。

素心则领了一群小丫鬟,往庭院洒扫去了。他?扑了个空?,心有不甘,?又沿着曲折的廊道匆匆寻去?。

?终于?,在廊檐转角处?遇见?了素心。周管事将藏在怀中、?早已冷透的一包糖炒栗子?塞进她手里。

目光灼灼,喉头滚动,只低低挤出一句:“?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

话音微顿,又补上几不可闻的四字:“……一如当年。”?

?未等素心眼底的惊愕与万般情绪化开?,他已猛地转过身,?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只余下一副?失魂落魄的空壳?,?脚步踉跄?地朝着南边那片小厮们聚居的矮房,?逃也似地去了?。

?廊檐下霎时一片寂静,只余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也停了。

那群原本埋头洒扫的小丫鬟们,早已悄悄支棱起耳朵、瞪大了眼睛,将方才那惊心动魄又叫人揪心的一幕尽收眼底。

此刻见周管事那仓惶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才仿佛解了定身咒般,压低的惊叹与议论嗡嗡响起。?

?“天爷!周管事……他竟是把攒了许久的钱买的栗子给了素心姑姑!”一个圆脸小丫头捂着嘴,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憧憬。

“还说了那样的话……‘没有对不起’……比话本子里写的还叫人……”她一时想不出词,脸先红了。?

?“可不嘛!”旁边稍年长些的丫鬟接口,语气里含着浓浓的惋惜与不解,“多好的人,多深的情意!那栗子捂在怀里多少时辰了?可惜……可惜怎么就……”

她望着周管事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廊下兀自捏着那包冷栗子、指尖微微发颤的素心,长长叹了口气,后边的话化作了一声低低的唏嘘。?

?“素心姑姑……她……”另一个小丫头怯生生地,想说素心刚才似乎说了什么,却被同伴悄悄拽了袖子止住。?

?羡慕那包代表着经年情意的糖炒栗子,更羡慕那不顾一切也要说出口的心意;唏嘘那落荒而逃的狼狈背影,更唏嘘这近在咫尺却似隔着千山万水的结局。

年少的心尚不能全然理解其中的沉重曲折,却本能地为这浓烈而未能圆满的情愫所触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既甜又涩的怅然。?

?素心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油纸包,冰冷的触感透过纸页直抵掌心。

周遭小丫鬟们那些压低的、带着羡慕与惋惜的细碎言语,像细小的风,在她耳边盘旋缠绕。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喉间终于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傻子……”?

那声音极轻极低,瞬间便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连离她最近的小丫鬟也未能听清,更遑论那早已远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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