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灯火通明,跑堂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穿梭其间,蒸腾的雾气里飘着酒肉香气。正是晚膳时分,觥筹交错间,掌柜的正支着下巴打瞌睡,突然一锭雪花银地砸在柜台上,惊得他一个激灵。
掌柜抬头,只见玄色大氅掠过眼角,那人已抱着怀中人大步流星踏上楼梯,木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柜台上的银锭深深嵌进木纹里,映着烛光,晃得人眼花。
白战停在二楼转角处的厢房前,被褥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挣扎。他单手抵住门框,将怀中人往怀里带了带,沉声道:“送一桶热水,再加些清淡的吃食。”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沙哑。
楼下跑堂的应声差点摔了手中的托盘,忙不迭应道:“客官稍等,马上就来!”说话间偷眼去瞧,却只看见那玄色大氅一闪,房门已地合上,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屋内,白战将被褥轻轻放在榻上,那缕青丝终于滑落出来,露出半张潮红未褪的芙蓉面。他伸手拨开黏在颈间的碎发,指尖在锁骨处的咬痕上顿了顿,眸色又深了几分。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天光透过窗棂,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拉得很长。
白战刚直起身,被褥里便伸出一只泛着淡粉的手,虚虚攥住了他的衣角。指尖还带着未褪的颤,像被雨打湿的蝶翼。
“别走...”被褥里传来闷闷的鼻音,尾音还带着些许哽咽的余韵。白战喉结滚动,俯身用指节蹭过对方湿红的眼尾:“只是去拿干净衣裳。”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官爷!就是这间!”掌柜尖细的嗓音刺破门板,“方才那客人抱着个昏迷的姑娘...”木门被猛地踹开时,白战已旋身用大氅将床榻遮得严严实实。闯进来的衙役举着火把,明晃晃的火把突然映亮他翻起的袖口——金线蛟纹在玄色衣料上泛起寒光,龙睛处缀着的两颗东珠随动作流转,赫然是御赐的亲王标记。
“哐当!”为首的捕快佩刀落地,膝盖砸在浸水的青砖上溅起水花:末将该死!不知是摄政...”话未说完便被白战刀鞘抵住下巴抬起,阴影中那张与通缉令截然不同的俊脸勾起冷笑:“现在认得人了?”
床榻突然传来“咔嚓”脆响。某位“饿坏的小娘子”正咬碎第三块核桃酥,琥珀色糕屑簌簌落在绣着五爪暗龙的锦被上。白战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抓,精准截获她偷摸向点心匣子的手腕,袖中却滑出块金令,“当啷”一声滚到捕快面前——内务府特制的腰牌上御前行走四字灼灼生辉。”
满室俱寂。火把噼啪爆出个火星,照见捕快抽搐的嘴角。他猛地转身揪住掌柜的前襟:“混账东西!人家夫妻恩爱,你也敢编排成拐带案?”掌柜的被勒得双脚离地,后脑勺地撞上门框:“可、可那姑娘方才明明...”
“客官您要的热水——”跑堂的吆喝声卡在喉咙里。木桶砸在地上,热水漫过捕快的皂靴。趁这乱象,白战抬脚勾起地上的银锭,那银子地飞进掌柜怀里,生生将人砸得连退三步。
“惊扰内子安眠。”白战拇指摩挲着腰间刀柄,阴影里的半张脸浮出冷笑,诸位是现在滚,还是等白某帮你们滚?”
捕快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咬牙抱拳:叨扰了!转身便走。
翌日清晨,马车行至一处山明水秀之地。白战勒住缰绳,青骢马在溪边停下脚步。三月的阳光透过桃林,在溪水上洒下碎金般的光斑。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马车,素白车帘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干呕。
“娇娇,我们在此休息片刻。白战轻叩车厢,声音比拂过桃枝的春风还要柔和。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拓跋玉的眼眸中满是困惑与疲惫,她打量着白战,眉头微蹙:“将军何必为我耽搁行程?”
这声“将军”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白战的胸膛。十天前,在翻越苍岭时,拓跋玉突然用这种陌生的口吻称呼他。起初他以为只是玩笑,直到发现她眼中真真切切的疏离——她又忘记了他,忘记他们是夫妻,只记得他是带她离开爪哇的漠北将军。
“喝点水。”白战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刻意让手腕上的牙印露出来。那是拓跋玉在情动时留下的。
拓跋玉的目光扫过那个痕迹,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恢复茫然。她接过水囊轻抿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滑落。
白战心头一紧,伸手想为她擦拭,却被侧身避开。
贫僧来迟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桃林深处传来。白战猛然回头,只见落英缤纷处,一袭灰色僧袍的玄奘大师手持九环锡杖,踏着满地花瓣缓步而来。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宛如画中走出的菩萨。
“师父!”白战单膝跪地,铠甲与佩刀碰撞出清脆声响,“您怎会...”
玄奘扶起爱徒,目光却落在塔莉娅身上:“将军夫人气色不佳。”
拓跋玉疑惑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高僧,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奇怪的是,她对这僧人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白战声音发紧:“师父,娇娇她...又不记得我了。”
玄奘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贫僧星夜兼程,正是为此事而来。”
桃林深处的草庐内,玄奘将锦囊中的物件一一摆开:一截红线,三枚铜钱,一块刻满符咒的龟甲,还有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瓶中有一缕青烟缓缓游动。
“这是?”白战盯着那缕青烟。
“尊夫人的。”玄奘大师声音平静,“人有三魂七魄,幽精主情爱记忆。夫人的这一魂,被人用邪术锁在了漠北将军府的寒潭之下。”
白战如遭雷击。将军府后院的寒潭是义祖父白老将军在世时所建,据说能镇宅辟邪。他从未想过那潭水竟有锁魂之能!
拓跋玉茫然地听着这些对话,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每当她试图回想与白战的过往,脑中便如针扎般疼痛。唯有腹中胎儿的存在感真实而强烈,提醒着她与这个陌生将军之间确有羁绊。
“谁做的?”白战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玄奘摇头:“徒儿不妨想想,谁最不愿见你与异国公主结为连理?”
白战脑中闪过朝中那些老臣的面孔,尤其是兵部尚书杜如晦——此人一直主张对爪哇采取铁血政策,多次反对他与娇娇的婚事。
草庐外突然风雨大作,桃枝抽打着窗棂,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抓挠。拓跋玉惊叫一声,腹中剧痛难忍。白战正要上前,却被玄奘拦住。
“且看。”僧人指向那琉璃瓶。
瓶中青烟疯狂扭动,竟在瓶壁上撞出丝丝裂痕。与此同时,拓跋玉痛苦地蜷缩起来,冷汗浸透衣衫。
玄奘迅速结印诵经,一道金光笼罩拓跋玉。片刻后,青烟平静下来,拓跋玉的呼吸也逐渐均匀。
“有人在作法催动锁魂阵。”玄奘收起琉璃瓶,“我们必须尽快赶回漠北。”
白战看向窗外暴雨,又看看虚弱的拓跋玉,心如刀绞。从此处到漠北,快马加鞭也要二年之余,以拓跋玉现在的状态...
“三日。”拓跋玉突然开口,声音虚弱却坚定,“给我三日调养,然后启程。”
白战与玄奘惊讶地看向她。塔莉娅扶着竹榻慢慢坐起,明亮眼眸中闪过一丝白战熟悉的光芒:“虽然我不记得你,但我知道...”她的手按在小腹上,“这孩子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一滴泪从白战眼角滑落。他单膝跪在榻前,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我发誓,一定让你完整地记起我们的爱情。”
当夜,白战在灯下擦拭佩刀。这是父亲传给他的,据说刀身掺入了陨铁,能在月光下发出幽幽蓝光。小时候,父亲总说这刀能斩妖除魔,他一直以为是玩笑。
“施主可有疑惑?”玄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白战放下刀:“师父,那寒潭...您如何知晓它能锁魂?”
玄奘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这是令尊当年求教于先师的记载。寒潭实为上古锁魂阵,本是用来镇压边关恶灵的。”
白战展开竹简,父亲熟悉的笔迹跃然眼前:「...得高僧指点,于府中掘地九尺,引阴脉之水成潭,布锁魂大阵...」
“父亲从未告诉我这些。”
“令尊晚年悔悟,曾想毁去此阵。”玄奘叹息,“可惜阵法已成,非布阵者不能解。”
窗外雨声渐歇,一轮残月破云而出。白战突然想起什么:“师父,您说娇娇的幽精在瓶中,那她现在体内...”
“只有与二魂。”玄奘点头,“所以她对你有认知,却无情感记忆。”
白战胸口发闷。他想起娇娇在爪哇时的样子——阳光下她青丝飞扬,笑着叫他“不弃哥哥;月夜里她依偎在他怀中,用生硬的爪哇语说“我爱你”。如今这些甜蜜都成了他一个人的记忆。
“可有暂时唤醒她的方法?”
玄奘沉吟片刻:“三魂虽分,七魄尚全。或许通过肢体接触,能唤起魄中记忆。”
白战轻手轻脚来到拓跋玉榻前。月光透过窗纱,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指尖轻抚那个成亲时他亲手为她戴上的玉镯。
拓跋玉在睡梦中皱眉,突然抓紧了他的手指,呢喃出一个爪哇语的词。白战心头狂跳——那是他们之间的爱称。
次日清晨,白战在溪边练刀。寒星刀划破晨雾,发出龙吟般的清响。一招雪拥蓝关使到半途,他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注视。
拓跋玉站在桃树下,晨风吹起她素白的裙裾。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身上洒下斑驳光影。她看着白战的眼神不再全然陌生,而是带着某种复杂的探究。
“我梦见了你。”她主动开口,“在开满红花的山谷里,你教我使剑。”
白战收刀入鞘,心跳如鼓。那是他们在爪哇的往事,拓跋玉说的红花正是爪哇国花扶桑。
“你学得很快。”他轻声回应,不敢太过激动,“第三日就能接我十招。”
拓跋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有长期握剑留下的薄茧:“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白战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因为有人偷走了你的一部分回忆。但我发誓,一定会找回来。”
拓跋玉抬头看他,阳光在她眼中映出翡翠般的光泽。恍惚间,白战又看到了那个在爪哇王宫初见时,倔强地与他对视的公主。
“我相信你。”她最终说道,声音很轻,却让白战红了眼眶。
玄奘不知何时出现在溪对岸,手持锡杖,含笑望着这一幕。风吹起他的僧袍,宛如即将乘风而去的仙佛。
“师父!”白战招呼道,娇娇她...”
玄奘摆手打断:“贫僧看见了。七魄通灵,可喜可贺。”他走近塔莉娅,从袖中取出那琉璃瓶,“夫人可认得此物?”
拓跋玉凝视瓶中青烟,突然按住太阳穴,痛苦地弯下腰。白战急忙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那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它本该在我身体里?”拓跋玉声音发抖。
玄奘收好瓶子:“时机未到,夫人莫要强求。”
正午时分,白战在桃林中为启程做准备。玄奘在一旁诵经护持,忽然睁眼:“施主,杜尚书与爪哇有何恩怨?”
白战手上动作一顿:“二十年前,杜如晦之女随夫出使西戎,遭遇海难。他一直认为是西戎人做了手脚。”
玄奘捻动佛珠:“原来如此。执念化魔,最是可怕。”
白战想起杜如晦那双阴鸷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正要开口,忽听草庐方向传来拓跋玉的尖叫。
两人飞奔回去,只见拓跋玉瘫坐在地,面前的水盆中浮现出诡异的画面——漠北将军府的景象清晰可见,尤其是那口泛着幽蓝光芒的寒潭。
“我看见了...”拓跋玉颤抖着指向水面,“那里有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她在哭喊你的名字!”
水面突然沸腾,一道黑气直冲拓跋玉面门。白战挥刀斩去,寒星刀蓝光大盛,将黑气一分为二。玄奘迅速结印,一道金光笼罩草庐。
“锁魂阵的反噬。”玄奘面色凝重,杜大人发现我们了。”
白战抱起昏迷的拓跋玉,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明日破晓就启程。我要亲自问问杜如晦,为何要拆散我的姻缘!”
夜幕降临,桃林笼罩在薄雾中。白战守在拓跋玉榻前,寸步不离。玄奘在外间打坐诵经,锡杖上的铜环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警示声。
子夜时分,拓跋玉突然睁眼,眸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芒。她伸手抚摸白战满是胡茬的脸颊,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白郎,我回来了。”
白战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拓跋玉对他的爱称,是她失忆后再未用过的称呼!
“幽精虽锁,灵犀未断。”玄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夫人此刻清醒,实属奇迹。”
塔莉娅挣扎着坐起,紧紧抓住白战的手:“我看见了寒潭下的自己,她在呼唤你。还有...一个穿紫袍的老者,他在潭边做法。”
白战心头一凛——紫袍正是杜如晦上朝时的服色。
“我们的孩子...”拓跋玉按着小腹,眼中泪光闪烁,“他需要完整的母亲。白郎,带我去漠北,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部分。”
白战重重点头,转向玄奘:“师父,可有加快行程之法?”
玄奘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地图:“由此向北三百里,有座废弃的古寺。寺中有口缩地井,可省去一年半路程。”
白战仔细查看地图,发现那古寺竟在杜如晦的老家附近!这绝非巧合。
“杜如晦必在老家设伏。”白战冷笑,“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拓跋玉突然剧烈咳嗽,一缕黑血从嘴角溢出。白战慌忙扶住她,却见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别怕,我们的孩子在保护我。他说...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白战将妻子搂入怀中,感受着她微弱却坚定的心跳。窗外,东方已现鱼肚白。桃林中的鸟儿开始啼鸣,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玄奘手持锡杖站在门口,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黎明将至,该上路了。”
白战抱起拓跋玉,大步走向等候多时的马车。寒星刀在鞘中轻鸣,仿佛也在渴望战斗。这一路向北,既是归途,也是征途——为爱情而战,为记忆而战,为完整的灵魂而战。
桃花纷飞中,马车缓缓驶离这片暂时的避风港。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比刀剑更凶险的阴谋,比战场更残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