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缓缓往城市上空铺。林以安窝在自家轿车的后座,真皮座椅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可他浑身却躁得像揣了团火。车窗外,霓虹灯次第亮起,把柏油路映照得忽明忽暗,刚才在杨氏集团晚宴上的喧嚣还没彻底从耳边散去,母亲王秀兰尖利的声音就已经在车厢里炸开了。
“儿子,你听见没有?赶紧和那个杨娜分手!”王秀兰坐在副驾驶座上,猛地回过头,烫得一丝不苟的卷发随着动作颤了颤,眼角的细纹在车内阅读灯的光线下看得真切,“白费心思了那么久,又是送包又是请吃饭的,到头来闹了个什么?私生女!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跟她耗着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手指几乎要戳到林以安的额头上。林以安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喉结滚了滚,没敢接话。驾驶座上的父亲林建国闷哼了一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算是默认了王秀兰的话。林家在本地做着个不大不小的生意,这些年行情起起落落,总想着攀上个有分量的靠山,杨娜的出现曾让他们觉得是天赐的机会——毕竟,她是杨氏集团董事长杨正德身边常出现的年轻女孩,谁也没细究过她的身份。
“就是啊儿子,”王秀兰见他不吭声,语气又添了几分不耐,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想想,杨娜要是真有地位,能帮咱们家多少?之前让她帮忙牵个线,见一下杨总公司的采购部经理,她都支支吾吾说不上话,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没那个能耐!私生女罢了,在杨家估计连说话的份都没有,咱们跟她耗着,纯粹是耽误功夫!”
林以安把脸往车窗上贴了贴,冰凉的玻璃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刚才在晚宴上的场景又撞进脑子里:杨娜被几个名媛围在中间,脸色发白地解释着什么,而不远处,杨国梁牵着一个气质冷艳的年轻女人走上台,那是他从未公开过的长女,杨婕。有人在旁边窃窃私语,说杨娜只是杨总年轻时和外面女人生的,一直没名分,这次杨婕回国,才是要真正接手杨氏的。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得他脸上火辣辣的,也扎得王秀兰当场就变了脸色,拉着他就离开了晚宴。
“儿子,你老实跟妈说,”王秀兰见他一直低着头,语气稍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还是……你另有打算?”
林以安的手指抠着座椅的缝线,指节泛白。他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这些年家里为了让他“往上走”,费了不少心思,要是杨娜这条路走不通,母亲肯定会立刻给他找下一条。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低声说:“妈,不是杨娜……是杨婕。”
“杨婕?”王秀兰眼睛一下子亮了,刚才的烦躁一扫而空,身子往前探了探,“就是刚才在台上那个?杨总的长女?”
“嗯。”林以安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不大,“她说……她说只要我以后都听她的,她就给我想要的,不管是职位,还是……帮家里的生意。”
这话一出,车厢里瞬间安静了。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林建国都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惊讶,又有点欣慰。王秀兰更是喜上眉梢,拍着大腿笑了起来:“哎哟!我的好儿子!你可太有本事了!妈没白疼你!”
她的声音都扬高了八度,刚才对杨娜的嫌弃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杨婕啊!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杨家大小姐,以后杨氏都是她的!你可得好好抓着她,千万别松手!只要能跟她处好,以后咱们家还愁什么?少走多少弯路啊!”
她越说越激动,又开始催:“儿子,那还等什么?快点,现在就跟杨娜分手!别让她再缠着你,要是让杨婕知道了,该不高兴了!”
“现在?”林以安愣了一下,“这都晚上了……”
“晚上怎么了?这种事就得快刀斩乱麻!”王秀兰不容分说地推了他一把,“现在立马打电话!跟她把话说清楚,别拖泥带水的!快点!”
林以安被她催得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翻到杨娜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他心里有点发慌。虽然知道和杨娜没可能了,可毕竟在一起也有小半年,真要这么直接地打电话说分手,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打啊!你愣着干什么?”王秀兰在旁边盯着,眼睛一眨不眨。
林以安咬了咬牙,按下了拨号键。电话“嘟……嘟……”响了几声,没人接。他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烦躁,抬头对王秀兰说:“妈,她没接。”
“没接?那再打!”王秀兰皱了皱眉,“肯定是没听见,再打一个!”
林以安只好又拨了一次。这次响的时间更长,直到自动挂断,还是没人接。车厢里的气氛又有点沉了下来,王秀兰的脸色不太好看了:“怎么回事?还不接?”
“可能……可能她还在忙吧。”林以安找了个借口,心里却有点打鼓,刚才在晚宴上杨娜被人围着的样子,看着就不太好。
“忙什么忙?一个私生女,能有什么正经事忙?”王秀兰撇了撇嘴,语气又尖刻起来,“再打!一直打到她接为止!”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林以安几乎是机械地重复着拨号的动作。一次,两次,三次……电话拨出去一个又一个,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单调的“嘟嘟”声,或者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的手指都有点酸了,心里的那点别扭早就变成了不耐烦。王秀兰在旁边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发作了:“搞什么?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打电话都不接,架子倒不小!”
她的话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不满,像是在骂杨娜,又像是在怪林以安没本事打通电话。“我看她就是故意的!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没脸见人了是不是?”
林建国把车停在路边等红灯,回头劝了一句:“行了,秀兰,可能她真没看见,先别催孩子了。”
“我能不催吗?”王秀兰没好气地说,“这要是耽误了跟杨婕的事怎么办?”她又转向林以安,瞪着他说:“你给我盯着手机!等她接电话,我跟你说,到时候你别光说分手就完了!我还要和她好好算算上次送我那套过期护肤品的事!”
林以安愣了一下,才想起上个月王秀兰生日,杨娜送了一套进口的护肤品,当时王秀兰还挺高兴,后来不知道怎么发现生产日期不对,说是过期了,为此念叨了好几天。没想到这时候她还记着。
“妈,那事……”
“怎么了?她送过期东西糊弄我,还不能说了?”王秀兰梗着脖子,“本来还以为她是个懂事的,现在看来,跟她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妈一样,小家子气,还爱占便宜!这种人,早就该断干净!”
红灯跳成了绿灯,林建国踩下油门,车又缓缓动了起来。林以安握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通话记录页面,杨娜的名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路灯的光晕在车身上明明灭灭,他看着手机屏幕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心里乱糟糟的。
他不知道杨娜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知道等她接了电话,该怎么开口。是先冷冰冰地说分手,还是先听母亲在旁边骂骂咧咧地算那套护肤品的账?他只觉得有点累,又有点空落落的。
“你倒是盯着点啊!别等她回过来你又没看见!”王秀兰还在旁边不停地念叨,“跟你说,这事必须今天解决了,不能拖到明天……”
林以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机攥得更紧了。车厢里的灯光昏黄,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地响,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又好像,从一开始,就全都是错的。可他到底该怎么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能握着手机,在这慢慢沉下来的夜色里,等着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响起的电话。
抢救室的门合上时带起一阵冷风,杨娜被白色的床单裹着,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叶。麻醉的效力正一点点漫上来,意识在清醒与昏沉间浮浮沉沉,耳边先是仪器“嘀嘀”的轻响,后来便被一片模糊的人声盖过——是母亲陈慧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带着哭腔,一声声撞在她的耳膜上。
“娜娜……我的娜娜……”
她像是坠入了一片雾里,脚下软绵绵的,怎么走也踩不实。周围的景象在变,先是抢救室刺眼的白光,转瞬间就成了晚宴后那条逼仄的后巷。墙角堆着发潮的纸箱,路灯的光透过斑驳的墙皮,在地上投出歪歪扭扭的影子,和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她看见几个穿着精致礼服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指尖夹着的香烟明灭不定,嘴里吐出来的话比巷子里的风还冷:“私生女就是私生女,还真把自己当杨家小姐了?”“林以安也是瞎了眼,居然跟她耗了这么久。”
那些话像小石子,一颗接一颗砸在她心上。她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攥着裙摆往后退,直到后腰抵上冰冷的墙。有人快步走过来,是晚宴上那个一直对她挤眉弄眼的贵妇,伸手就来推她的肩膀:“别在这儿碍眼,杨总的晚宴,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踉跄着往后倒,脚下是两级没砌平的台阶,身体失重的瞬间,她听见了母亲的尖叫。
梁南慧是从哪里冲出来的?她明明该在晚宴门口等她的。杨娜看见母亲像阵风似的扑过来,手里还攥着给她带的外套,大概是怕她晚上着凉。可此刻外套掉在了地上,母亲眼里哪还有半分平时的温和,只剩下急疯了的慌乱。
“别碰她!”梁南惠慧扑过来挡在她身前,后背结结实实替她受了那一下推搡。她本就瘦弱,被推得踉跄了两步,却死死抓着杨娜的手腕,指甲都掐进了她的肉里。“她是我女儿,跟你们没关系!要骂就骂我,别欺负她!”
那贵妇被怼得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哟,还护上了?自己没名没分,教出的女儿也敢攀高枝,真是一对……”
话没说完,梁南惠突然往前冲了一步,明明个子比对方矮了半个头,却梗着脖子瞪着眼,像只炸了毛的母鸡:“我女儿哪里不好?她懂事、善良,比你们这些心瞎的强一百倍!她没偷没抢,凭什么被你们这么糟践?”
有人想绕开梁南惠去拉杨娜,梁南慧立刻张开胳膊拦住,后背抵着墙,把杨娜护在怀里。她的肩膀在抖,手却攥得很紧,指甲因为用力泛白。“我告诉你们,谁敢动我女儿一下,我就跟谁拼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咬着牙,没半分退让,“我这条命不值钱,但我女儿金贵,要动她,先踩过我的身子!”
杨娜靠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她想抬手抱母亲,胳膊却重得抬不起来。周围的景象又开始晃,那些人的脸变得模糊,只有母亲护着她的背影越来越清晰——不算宽厚的肩膀,因为常年干活有些弯曲的脊背,此刻却挺得笔直,像一堵墙,稳稳地挡在她身前。
“娜娜……醒醒……妈在呢……”
耳边的呼唤越来越近,带着湿漉漉的暖意。
麻药的效力像潮水般慢慢退去,杨娜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可眼皮依旧重得像黏了胶水。她费力地眨了又眨,眼睫上沾着的泪渍让视线蒙着层水雾,模糊得看不清东西。身侧的床铺空荡荡的
“妈……”她哑着嗓子轻唤,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在空寂的病房里荡开,连个回音都没有。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嘀嘀”声,衬得四周更显空旷。她偏过头,模糊的视线扫过靠窗的椅子、床头柜上的空水杯,甚至连门后那点阴影都仔细瞧了,哪里有母亲的影子?后腰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远不及心口的慌——她猛地想起后巷里的画面,母亲张开胳膊挡在她身前,后背结结实实替她受了那几下冲击,明明自己也在发抖,却一直护住自己
“妈!”杨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没压住的颤音,“妈!你在哪儿?”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后腰的疼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只能徒劳地晃着胳膊,指尖在床单上抓出几道皱痕。“妈!你回来!妈!”喊着喊着,眼泪就涌了上来,混着没干的泪渍,把本就不清的视线糊得更厉害,“别丢下我……妈……”
病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时,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转头望去,可闯进来的不是那个熟悉的、带着皂角味的身影,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
“杨小姐,您醒了?”护士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按住她乱晃的胳膊,语气放得柔缓,“您刚脱离危险,别乱动。”
医生跟着检查仪器,一边看数据一边问:“感觉怎么样?后腰还疼得厉害吗?有没有头晕?”
杨娜哪顾得上回答这些,一把抓住护士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妈呢?你们见我妈了吗?就是送我来的那个阿姨,瘦瘦的,头发有点卷的那个……她刚才还在的,她去哪了?”
护士被她抓得一怔,眼神下意识地往医生那边瞟了瞟,才软声安抚:“梁阿姨啊……她守了您一整夜,太累了,护士刚才劝她去楼下休息室歇会儿,让她喝口热粥,等您醒了就去叫她呢。”
“真的?”杨娜盯着护士的眼睛,声音里满是急切的确认,“她没出事?你们没骗我?”
“没骗您,”医生在一旁接了话,语气尽量平静,“她就是累着了,您先安心养伤,等会儿我让护士去叫她。”
可杨娜心里的慌半点没减,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母亲不是会丢下她不管的人。她还想再问,喉咙却突然被什么堵住似的,发不出声。护士不知什么时候按住了她的胳膊,医生手里拿着一支针管,冰凉的针尖刺入皮肤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你们干什么……”她挣扎着想躲开,力气却越来越小,“我要找我妈……让我找我妈……”
意识像被浓雾裹住,一点点往下沉。她最后看见的,是护士眼里那抹没藏住的怜惜,和医生别开的视线。病房里的“嘀嘀”声渐渐远了,她张着嘴,还想喊“妈”,可声音没等出口,就彻底坠入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