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蹲在地上,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塞进床底的纸箱时,腰已经酸得直不起来了。她扶着床沿慢慢站起身,看了眼刚收拾好的床位——旧被褥铺得平平整整,枕头边摆着那本翻得卷了边的英语词典,是方英高中一直在用的,擦得干干净净;床尾的行李箱靠墙放着,她特意用旧毛巾盖了起来,遮住那些磨破的边角。
宿舍里总算安静了些,刚才围着家长的女生们大多坐回了自己的床位,有的在拆新书包,有的拿着手机刷着什么,偶尔有几句说笑飘过来,轻轻落在空气里。方英脱了鞋,挨着床沿坐上去,床板硬邦邦的,却比刚才一直站着舒服多了。她往后靠了靠,背贴着冰凉的墙壁,闭着眼轻轻舒了口气——从早上到现在,好像还没歇过一口气呢。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对面女生的书桌上,那桌上摆着个粉色的台灯,灯座上还嵌着小镜子,亮晶晶的。方英的目光在那台灯上停了停,又赶紧移开,低头抠着自己校服袖口的毛边,指尖蹭得有点疼。
“哎,对了,”忽然有人开口,是靠门那个穿碎花裙的女生,她正转着笔,看向旁边的人,“你们高考考了几分啊?我先说,我考了584。”
话音刚落,方英浑身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似的。她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墙壁里缩了缩,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白球鞋是去年买的,鞋边早就泛黄,鞋头还磨破了个小洞。
“584?挺高的啊!”斜对面的女生接了话,她正往书架上摆书,闻言回头笑了笑,“我比你低点儿,543。”
“我607。”另一个靠窗的女生轻声说,她声音淡淡的,手里还捏着块橡皮,在草稿纸上轻轻划着,“本来报了师范大学,差了三分没录上。”
宿舍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刚才低头刷手机的女生也抬起头,好奇地问:“那你们分数都不低啊,为什么还来补习?”
“还能为啥?”穿碎花裙的女生撇了撇嘴,把笔往桌上一放,“我想去财经大学,584够不上人家的线,复读一年,争取冲620。”
“我也是,”543分的女生接话,“我爸非让我考医学院,今年这分只能上二本,不甘心呗。”
“我就是想考回本地的大学,”607分的女生轻轻叹了口气,“去年报得太冒了,今年稳当点。”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题从分数绕到志愿,又说到去年的考题。有个女生抱怨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太难,另一个就接话“我文综选择题错了三个”,还有人笑着说“其实我妈本来不让我复读,是我自己非要来的”。
方英趴在膝盖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她们的声音像小石子似的,一下下敲在她心上。她能清晰地听见每个数字——584、543、607,这些数字在她耳边转着圈,亮得晃眼。
她想起自己查分数那天,家里的旧电脑卡了半天才跳出页面,456分,红得刺眼。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好久,手指放在鼠标上,却不敢点关闭——她甚至不敢回头看站在身后的爸妈。爸爸没骂她,只是蹲在地上抽了根烟,烟蒂掉在地上,烫出个小小的黑印;妈妈红着眼圈进了厨房,那天的晚饭,盐放多了,咸得人咽不下去。
后来是爸爸先开口的,他把烟蒂踩灭,说:“要不,去补一年?”妈妈在旁边点头,声音哑哑的:“只要你想读,爸妈就供你。”
“你考了几分呀?”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是那个543分的女生,她正看着她,脸上带着点笑,“你呢?你去年考了多少分啊?”
方英猛地抬起头,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脸颊烫得厉害。宿舍里的目光好像都落在了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随意,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干的,像被砂纸磨过,“我考得不好……”
“没事啊,”穿碎花裙的女生摆摆手,“谁还没发挥失常过?说说嘛,多少分?”
方英攥着衣角,指节都捏白了。456这个数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能想象她们听到这个分数时的表情,或许会惊讶,或许会沉默,或许……她不敢想下去。
“就……就不提了吧。”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眼睛盯着床板上的一道裂缝,那裂缝弯弯曲曲的,像条没处去的小路。
宿舍里的笑声好像停了一瞬,接着又有人换了个话题,说起了学校食堂的饭好不好吃。她们的声音又轻快起来,可方英却觉得自己像被落在了原地,孤零零的。
她重新把脸埋进臂弯里,听着她们说要一起去食堂吃饭,说要去超市买零食,说晚上要一起背单词。那些话都很轻,却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她能听见,却插不进去。
床板硬得硌人,可她却觉得比刚才更累了。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开了,桌上的粉色台灯不再发亮,可那些数字——584、543、607,还有她的456,却在她眼前明明灭灭的,像团理不清的乱麻。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得更深了点。或许,她本来就不该来这里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赶紧压了下去——爸爸的烟蒂,妈妈发红的眼圈,还有那六千块学费,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上。
宿舍里的人渐渐起身,说要去熟悉下校园,脚步声和说话声慢慢远了。方英还趴在床上,没动。直到宿舍里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慢慢抬起头,看向窗外。天空很蓝,云轻飘飘的,像没人管的。
她拿起枕头边的英语词典,翻开第一页,爸爸写的“好好学习”四个字还在,笔画有点歪,却力透纸背。她用指尖轻轻摸着那四个字,心里暗暗地想:就算插不上话,就算差得远,也得试试啊。
只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有点热。她赶紧眨了眨眼,把眼泪逼了回去,又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看起了单词。只是那些字母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怎么也看不进去。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地淌进教学楼走廊,把地砖照得亮晃晃的。方英抱着一摞课本,沿着走廊慢慢走,教室门牌从“高三(文1)班”一路数到“高三(文5)班”,才在靠窗的那间停下。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着低低的说话声,从门缝里漫出来。
她轻轻推开门,教室里的声音顿了顿,有几个人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方英抱着书的胳膊紧了紧,目光飞快地扫过教室——前排的位置大多被占了,桌角堆着高高的文综习题册和厚厚的古诗文读本;后排几个女生正凑在一起翻着什么,时不时用指尖点着书页笑两声;中间靠窗的位置还空着一个,旁边没人,桌肚里干干净净的。
她脚步放轻,贴着课桌间的过道往里走。路过第三排时,听到两个女生正凑在一起说话,一个指着练习册上的题:“你看这道历史论述题,去年高考考的‘明清经济转型’,我当时就差个论点没答全……”另一个跟着点头:“我记得!那道题材料里藏着个‘雇佣关系’的细节,我妈特意让我把近五年的论述题都整理了框架……”她们的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方英的目光扫过那本练习册,封面上印着“高考文综真题精编”,是她只在书店橱窗里见过的那种精装本,封面还印着烫金的“状元笔记”字样。
她加快脚步走到中间的空位旁,把书轻轻放在桌上。桌面是旧的,边缘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她从帆布包里拿出抹布,蘸了点随身带的水,慢慢擦着桌面的灰。擦到桌角时,瞥见邻座女生的桌角摆着个金属书架,分层放着课本、笔记本和错题本——历史笔记本封面上贴着手写的“时间轴索引”,政治课本里夹着花花绿绿的概念卡片,每一本都包着崭新的书皮,上面印着淡雅的水墨花纹。
“哎,你们听说了吗?咱们班好像有个去年文综考了2568的,居然也来复读了。”斜前方传来个女生的声音,带着点惊讶。
“真的假的?文综268都快接近满分了吧?那总分肯定不低啊。”旁边有人接话。
“好像是想冲人大的汉语言,说去年语文作文没发挥好,差了五分。”
一阵低低的笑声响起来。方英攥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指尖被抹布的毛边蹭得有点痒。她想起自己查分那天,文综才194
“对了,”刚才说话的女生忽然转过头,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方英旁边的位置上,“你们报的哪个方向啊?我打算冲师范类的汉语言,语文和文综得再提提分,尤其是古诗文默写,去年居然错了两个字。”
“我爸妈想让我学新闻,说文科生学这个对口,”另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插了话,“但我总觉得语文现代文阅读得再练点题,不然怕跟不上,我暑假还报了线上的阅读冲刺班,老师讲答题模板特细。”
有个女生注意到她,笑着往这边偏了偏头:“同学,你去年语文考了多少啊?我听说今年语文可能要增加名着阅读的题。”
方英猛地抬起头,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脸颊烫得厉害。她含糊地“啊”了一声,手指攥着书包带,指节都捏白了:“我……我语文不太好。”
“没事啊,”女生摆摆手,“复读就是查漏补缺的,我去年语文也才110,打算这一年主攻作文。”
“我……我才考了92。”方英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说完就赶紧低下头,目光落在桌角的裂缝上——那裂缝弯弯曲曲的,像条走不通的路。她能感觉到女生愣了一下,虽然没再说什么,但周围原本热闹的讨论声好像淡了一瞬,接着才慢慢又续上,只是话题悄悄转到了“哪些古诗文容易考”上。
方英把抹布叠好塞进包里,往椅背上靠了靠。椅子是硬的,硌得后背有点疼。她看着窗外,阳光把树影拉得长长的,落在操场上,有几个学生在散步,笑声顺着风飘进来,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