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刚进十一月,大雪就已经封住了山路。老葛拄着他那杆磨得油亮的猎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的雪地里走着,身后拖着一串很快就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他是这山里最后几个留守的猎人之一。林场的人都撤得差不多了,上面下了文件,说要保护动物资源,限制狩猎。老葛理解不了这些政策,他只知道,自己在这山里活了大半辈子,不下山还能去哪?
木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原本是林业局的临时工作站,废弃多年,被老葛收拾出来当了住处。屋里没有电,只有一盏煤油灯和一座砖砌的火炕。墙上挂着几张兽皮,有狼、有狐狸,还有一只猫头鹰,都是老葛这些年的战利品。
这天晚上,风刮得特别凶,像是有无数冤魂在深山老林里哭嚎。老葛就着咸肉干喝了两口烧刀子,早早躺下了。火炕烧得正热,屋外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被厚实的松木墙挡在外面。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不急不缓,像是有人在用指节轻轻地叩着木门。
老葛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这季节,这天气,这深山老林,怎么会有人来?
“谁?”他喊了一声,手已经摸到了炕边的猎枪。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老葛心里犯嘀咕,怕是风声作怪?就在他犹豫之际,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更坚定。
他披上棉袄,端着枪,慢慢走到门前。
“谁在外面?”他又问。
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穿透风声:“过路的,讨个地方避避风雪。”
老葛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单薄红衣的老太太,瘦小得像个孩子。她满头白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最让老葛吃惊的是,在这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里,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布衣,肩上连个包裹都没有。
“老人家,这大半夜的,您从哪里来?”老葛警惕地问,枪虽未举起,但手指已扣在扳机旁。
老太太微微抬起头,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老葛:“从该来的地方来。雪大,走不动了,借个地方住一宿。”
老葛心里警铃大作。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最近的村落也在山外,一个年迈的老太太怎么可能独自走到这里?他想起老辈人说的那些山精鬼怪,心里更加不安。
“老人家,我这地方小,也不方便留客。您还是...”老葛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复杂难明,像是失望,又像是理解。然后她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进风雪中,没有回头。
老葛赶紧关上门,插好门栓,后背靠在门上,心跳如擂鼓。他走到窗前,撩起破布帘一角向外望去。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他看见那红衣老太太并没有走远,而是坐在离木屋不远的一个树墩上,背对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
“真是邪门了。”老葛喃喃自语,往火炉里添了几块柴,决定不去理会。他重新躺回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是整个山林都在哀嚎。
后半夜,老葛做了个梦。梦里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跟着父亲在山里打猎。那时山里野兽多,他们追踪一头受伤的母狼,追了两天两夜,最后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它——还有它刚出生不久的一窝幼崽。母狼已经奄奄一息,但眼睛仍死死盯着他们,那眼神老葛一辈子忘不了。
第二天清晨,风停了,雪也小了。老葛一夜没睡好,天刚蒙蒙亮就爬了起来。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前,撩开帘子往外看。
那个树墩上,已经不见老太太的身影。
老葛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头——树墩上好像放着什么东西。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穿上厚厚的棉大衣,推门走了出去。
雪后的山林寂静无声,连鸟叫声都没有。老葛踩着积雪走到树墩前,上面的东西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件用红纸叠成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就像真的衣服被仔细折叠好放在那里。纸质鲜红如血,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老葛伸手想碰,又缩了回来。他环顾四周,雪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再没有任何痕迹。昨夜那么大的雪,如果有人离开,怎么可能不留脚印?
“纸衣...”老葛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深山里有一种叫“纸衣婆”的精怪,会在大雪封山时出现,向人借宿。若是收留她,会带来好运;若是拒绝...
老葛不敢再想下去,抓起那件纸衣,匆匆返回木屋。
接下来的几天,老葛心神不宁。每次出门,他都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夜里风声一起,他就惊醒,仿佛又听到了那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第五天,老葛决定下山一趟。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这事,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他包好那件红纸衣,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山外走去。
山下的村庄离老葛的木屋有二十多里路。他走到村口时,已是下午。几户人家的烟囱冒着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味道。
老葛径直走向村西头的老孙头家。老孙头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熟知这一带的传说和掌故。
老孙头正坐在炕上抽旱烟,见老葛来了,有些意外。
“啥风把你吹下山了?”老孙头招呼老葛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
老葛顾不上喝茶,直接从怀里掏出那个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红纸衣。
“老哥,你见识广,帮我看看这是啥。”老葛把纸衣推到老孙头面前。
老孙头一看见纸衣,脸色就变了。他放下烟袋,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着纸衣,却不敢用手去碰。
“你从哪弄来的?”老孙头声音严肃。
老葛把那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听完老葛的讲述,老孙头长叹一声:“你碰上‘纸衣婆’了。”
“真有这东西?”老葛心里一沉。
老孙头点点头:“老辈人都知道。这纸衣婆不是恶鬼,据说是山里的孤魂,专在大雪天出现,试探人心。要是收留她一夜,她会报恩;要是拒绝了她...”
“会怎样?”
“她会跟着你,直到你愿意帮她完成心愿为止。”老孙头指着纸衣,“留下这纸衣,就是标记,表示她认准你了。”
老葛后背发凉:“那该怎么办?”
老孙头沉思片刻:“纸衣婆通常是有未了的心愿,需要人帮忙。你回去后,在屋里给她设个牌位,烧柱香,问问她有什么要求。”
老葛将信将疑,但还是记下了老孙头的话。当晚他在老孙头家住下,第二天一早就返回山上。
回到木屋,老葛按老孙头说的,用一块木板做了个简易牌位,上面写上“山中仙姑之位”,摆在屋角。然后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仙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请明示。我能帮的一定帮。”老葛对着牌位说。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门窗哗哗作响。老葛一惊,手中的香差点掉在地上。
当晚,老葛又做了一个梦。梦中,那红衣老太太站在他面前,不再是那晚的冷漠表情,而是面带悲戚。她伸手指向屋后深山的方向,嘴唇动着,像是在说什么,但老葛听不见。
醒来后,老葛恍惚记得梦中的情形。他想起老孙头的话,决定去屋后深山看看。
准备妥当后,老葛背着猎枪和必要的装备,向屋后的深山走去。这条路他多年没走了,记忆中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走了约莫两个小时,老葛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一个半塌的木屋。这木屋比他住的还要破旧,看样子至少废弃了二三十年。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破烂的家什。
在屋角,老葛发现了一个铁盒子,已经锈迹斑斑。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发黄的日记本和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小男孩,站在这个木屋前合影。女子穿着红色的衣服,笑得灿烂。日记本里记录着这对母子的生活:他们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来这里的移民,丈夫在林场工作,后来在一次事故中去世,留下母子二人独自生活。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一九五八年冬,只有短短一行字:
“雪太大了,出不去。粮快没了,小宝发烧了。求山神保佑。”
老葛心中一震。他忽然明白那红衣老太太是谁了。
回到木屋,老葛连夜为那对母子做了两个牌位,一个是“张氏”,一个是“无名童子”。他不知道他们的全名,只能这么写。
第二天,他在屋后挖了个坑,把铁盒子连同里面的日记和照片一起埋葬,立了个简单的木碑。然后烧了纸钱,摆了供品。
“张大姐,孩子,你们安息吧。以后每年冬天,我都会来祭奠你们。”老葛对着坟头说。
当晚,风雪又起,但老葛睡得特别安稳。第二天一早,他开门一看,门前的雪地上,那件红纸衣已经化作一摊红水,渗入雪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