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群从北京来的半大孩子,来这儿快一年了,还没完全习惯这地方的脾气。水,是最大的难题。知青点唯一的那口老井,出水越来越吝啬,吊上来的半桶水,浑黄不说,还带着一股子土腥和腐烂的草根味儿。点长老葛,一个脸膛黑红、眉头拧着永远解不开疙瘩的东北汉子,啐了口唾沫,下了决心:“挖!往深里挖!我就不信,在这地界上,还能让尿给憋死!”
新的井址,选在村外三里地的一片洼地。老葛说,他请教过屯子里的老人,这块地儿,早些年是有过水脉的。洼地里长着一人多高的蒿草,秆子枯黄,风一过,摇摇摆摆,像无数招魂的幡子。挖井的活儿,枯燥又沉重。一锹下去,带着冰碴儿的黑土被翻起来,再一锹,又是黑土。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新的血泡,叠在旧茧子上,钻心地疼。
李卫东,我们里头身子骨最单薄的一个,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挥着锹。他爹妈是知识分子,前两年出了事,他性子就变得有些闷,眼神里总藏着点惊弓之鸟似的惶然。我挨着他干活,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像只破风箱。
第三天下午,日头已经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井壁上。井已经挖了一人多深,光线黯淡下去,坑底泛着阴冷的潮气。
突然,“镪”的一声,是铁器磕到硬物的刺耳声响,震得人牙酸。
“操!碰上石头了?”井底下的赵大勇骂了一句,蹲下身,用手去扒拉。
我们几个在上面探头看。只见赵大勇扒拉了几下,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僵住了。他抬起头,脸上那点不耐烦的神色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似的煞白。
“不……不是石头……”他的声音有点发颤。
老葛跳了下去,我们也跟着溜下去。坑底那硬物,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了轮廓。那不是石头,是一具骸骨,蜷缩着,姿势极不自然。骨头已经发黑,像是被泥土狠狠浸染过。最扎眼的,是骸骨身上,还残留着一些深蓝色的布片,虽然烂得差不多了,但依稀能辨出是某种制服的样式。而捆缚着骸骨的,是几道锈迹斑斑、几乎要断裂的铁丝,深深地勒进了骨头的缝隙里。
有人低呼:“国民党……”
这三个字像冰块,砸在每个人的心头。那身烂糟糟的军服,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能激起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心里的恐惧。空气瞬间凝住了,只有井口的风,还在不知趣地呜呜吹着。
老葛铁青着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都上去!”他低吼一声,声音干涩。
没人说话,我们手脚并用地爬出井口,互相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最后还是老葛和赵大勇,用一块破席子,胡乱卷了那骸骨,拖了上来,就那么扔在井边的荒草丛里,像扔一截朽木。
那天晚上,知青点死一样的寂静。没人说话,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胡乱扒拉了几口晚饭,我们就早早躺在了大通铺上。李卫东挨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发抖,被子下面,一阵阵轻微的颤栗传过来。
“别瞎想,”我低声说,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睡一觉就忘了。”
他没吭声,只是把身子蜷得更紧了。
后半夜,我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的。不是风声,那声音哽哽咽咽,断断续续,像是有人被掐住了脖子在哭。我猛地睁开眼,发现声音来自旁边的李卫东。
通铺上其他人都醒了,黑暗中,一双双眼睛惊恐地睁着。
老葛划亮了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只见李卫东直挺挺地坐在铺上,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却空空洞洞,没有焦点。他的脸,扭曲成一种极其陌生的表情,绝望,又带着一股积年的怨毒。那哽哽咽咽的哭声,正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紧接着,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完全变了,不再是李卫东那带着点少年清亮的北京腔,而是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江浙口音的男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浸满了寒意。
“冷……好冷啊……黑……真黑……”
我们全都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那声音继续着,泣诉般,时高时低:“……老子……不是逃兵……老子是奉命来接收的……抗战胜利了……哈哈……胜利了……从南边来到这苦寒之地……姓王的……王仁义!你个小人!你看中了老子的金条……那是老子的买命钱!你骗我……绑我……就在这里……活活埋了我……好黑……土往嘴里灌……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真有无形的泥土塞满了他的口腔。
“我的军装……我的军装还给我……还给我……”他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双手在空中乱抓,“王仁义!你不得好死!你穿着我的靴子!你拿着我的金条逍遥!我冤啊——我死不瞑目——!”
“王仁义”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黑暗中的我们。王支书!我们知青点的顶头上司,屯子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他爹的名字,就叫王仁义!几年前去世了,屯子里人都说是个厚道人。
而王支书,确实常年穿着一双半旧的、但质量极好的牛皮靴,和屯子里其他人穿的布鞋、胶鞋格格不入。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不是闹鬼,这是……这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控诉!牵扯到王支书的爹,牵扯到谋财害命,这是天大的忌讳!
老葛的脸色在油灯下惨白如纸,他猛地扑上去,想按住李卫东。可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卫东,此刻却力大无穷,胳膊一挥,就把老葛甩了个趔趄。
“滚开!你们这些帮凶!都滚开!”那苍老的声音咆哮着,充满了戾气。
这一夜,格外漫长。李卫东时哭时骂,时而又用那种令人心碎的腔调,喃喃地念叨着江南的水,家乡的米糕。我们围着他,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精神和体力都绷到了极限,像是在地狱的门口站了一宿。
天快亮时,那声音终于低了下去,李卫东像根被抽掉骨头的绳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昏睡不醒。
老葛不敢耽搁,天刚蒙蒙亮,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公社汇报了。
事情的处理,快得超乎想象。上午,公社就来了人,戴着红袖标,脸色严肃得能拧出水。他们查看了那具骸骨,听了我们语无伦次、选择性隐瞒了“王仁义”那段落的汇报。然后,指挥着几个跟来的民兵,把骸骨用一口薄皮棺材装了,拉到后山,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草草埋了。没有仪式,没有标记。
他们临走时,严厉地警告我们:“不许传播封建迷信!要破四旧,立四新!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
我们喏喏地应着。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就在公社的人走后的第二天,屯子里传来消息,好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毫无征兆地一齐病倒了,发烧,说明话。而那片洼地,那口废井,有人夜里路过,说听见井口里飘出似哭似笑的呜咽声,随着风,断断续续,听得人头皮发麻。
井,自然是不会再挖了。那地方成了禁区,连牲口都不往那边去。
李卫东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对于昨晚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浑身酸软,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明显地变了。他常常一个人发呆,眼神望着虚空,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看透了什么的苍凉。他变得更沉默,但也更坚韧了,那种惊弓之鸟的惶然,似乎被那一夜莫名的“经历”磨掉了一些。
很多年后,我们都回了城。关于那件事,大家心照不宣,很少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