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脉像一条冻僵的巨龙,蜷伏在东北边境。一九七零年冬,大雪比往年来得更早,十月底已封了山。
李小兵踩着齐膝深的雪,每走一步都得先把腿从雪窟窿里拔出来,像是从大地深处挣脱。他喘着粗气,靠在一棵白桦树上,掏出那张已被他捏得发软的地图。墨线勾勒的山路在现实中全无踪迹,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
“操蛋。”他低声骂了句。
三天前,他还是县邮局新招的邮递员,顶了退休的老王的缺。局长拍着他的肩膀:“小兵,青龙沟这条线交给你了,每月两班,十五和三十,雷打不动。”局里老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他。青龙沟线长八十里,翻三座山,过两条河,途经七个自然屯,最要命的是那段“鬼见愁”——传说日伪时期在那里失踪过十几个邮差。
李小兵不信邪,二十一岁,共青团员,信的是唯物主义。可此刻,站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林中,他开始动摇了。
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像刀子。他看了看腕上的表,下午三点二十,天色已开始发暗。按计划,他本该在两点前到达二道岗子,可现在连路都找不到了。
“不能停,停下就冻死了。”他自言自语,这是今天第一百次和自己说话。
他挣扎着继续向前,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间,他拼命护住胸前的邮包——那里有七十二封信件、十五份报纸和一份青龙沟老支书急等的文件。
当他终于停下时,已躺在一个山坳里。右腿一阵剧痛,邮包却还紧紧抱在怀里。
“完了。”这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踩着雪,吱嘎,吱嘎,不紧不慢。
“谁?”李小兵喊道,声音因恐惧而尖利。
一个人影从密林后转出来。是个老人,穿着深绿色的旧式邮差服,洗得发白,但整齐挺括。他背着一个厚重的邮包,戴着有护耳的棉帽,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惊人。
“迷路了?”老人问,声音沙哑却温和。
李小兵呆呆点头。
“青龙沟的邮班?”老人看了一眼他胸前的邮包。
“您怎么知道?”
老人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我走了这条线三十年,认得出同行。起来吧,我带你一程。”
老人的手有力得不像个老头,一把将李小兵拉了起来。
“我叫李老栓,”老人说,“走吧,再耽搁天就黑了。”
说来也怪,跟着李老栓,路好像变得平坦了。老人对这条山路熟悉得如同自家院落,哪儿有近道,哪儿可避风,都一清二楚。
“您也走这条邮路?”李小兵问。
“以前走,现在…也走。”李老栓笑了笑,“这山里天气变得快,一会儿晴天,一会儿暴雨,跟人一样。”
他们爬上一道山梁,李老栓突然停下,指着远处一片隐约的灯火:“看,那就是青龙沟。你顺着这条小路下去,两个小时就到了。”
李小兵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他得独自走完剩下的路。
“等等,”李老栓从邮包里掏出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帮我个忙,把这封信送到青龙沟南头的老赵家。赵王氏收。”
李小兵接过信,感觉信封异常厚重。
“这信…”他翻来覆去地看,上面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只写着“赵王氏亲启”几个毛笔字。
“重要家书,”李老栓神情严肃,“我答应过一定送到,可总是…错过。你年轻,腿脚好,一定能送到。”
李小兵想问问这信的来历,可一抬头,李老栓已转身走入林中。
“记住!一定送到!”老人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
李小兵把信塞进邮包最里层,继续赶路。果然,两小时后,他看见了青龙沟屯口的木牌。
屯支书把他安排在屯里唯一的空房——原守林人的小屋。李小兵点了油灯,整理邮包时,又拿出了那封神秘的信。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发现信封背面似乎有字,仔细辨认,是几个模糊的日期:
“一九三九.三.十五
一九四八.七.廿
一九六〇.十一.三”
都是过去的日期,用不同笔墨写成,似乎记录着多次尝试投递的痕迹。
李小兵心里发毛,把信塞回邮包最底层。
第二天一早,他开始在屯里送信。青龙沟不过五六十户人家,大多姓赵,沾亲带故。送到最后,只剩下那封特殊的信。
“赵王氏?”屯支书皱起眉头,“南头就一家姓赵的,是个老太太,快八十了。你找她干啥?”
“有她一封信。”
屯支书的表情变得古怪:“她男人旧社会时是邮差,死在山里了。老太太一个人过,不怎么见人。”
按照指点,李小兵来到屯子最南头的一间木屋前。敲门后,好一会儿才开。
一个瘦小的老妇人站在门内,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清澈。
“您是赵王氏?”李小兵问。
老妇人点头。
“有您一封信。”李小兵从邮包里取出那封泛黄的信。
老妇人接过信,手开始颤抖。她翻到信封背面,看着那些日期,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他…他终于送到了…”她哽咽着,“进来吧,孩子。”
小屋干净整洁,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结婚照,年轻的邮差穿着制服,英姿勃发。
“那是我男人,赵德柱,”老妇人指着照片,“一九三九年三月,山洪暴发,他为送一封急信,硬要过河,被水冲走了。三天后才找到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邮包。”
李小兵感到脊背发凉:“那他…没送出去的信呢?”
“都在邮包里,除了这一封。”老妇人轻轻抚摸着信封,“这是他写给我的家书,每次出门他都带着,说要是遇到顺路的同行,就托人捎回来。可那天…这信随他一起去了。”
李小兵口干舌燥:“那…刚才送信的人…”
老妇人抬起泪眼:“你不是第一个帮他送信的人。这些年,有好几个邮差来过,都说遇到一个老邮差托他们送信。可每次信都会回到山里,等着下一个邮差。”
她小心地拆开信封,取出一张发黄的信纸,轻声念道:
“吾妻如晤:
行至老岭,风雪阻路,借宿山家。念你独守空闺,心实难安。此次差毕,当告假还乡,与你共度生辰。
闻邻村有新生婴啼,思若得子,名当取‘平安’,惟愿世道太平,家宅安宁。
山中夜寒,忆你手织围巾,温暖如春。
夫 德柱
民国二十八年二月”
老妇人泣不成声:“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我们结婚不到一年…”
李小兵怔在原地,想起昨天那个老邮差的模样——分明不到五十岁。
“他…他一直在这条邮路上送信?”李小兵声音发抖。
老妇人点头:“山里人信这个。说有些执念太深的人,死后的魂灵还会重复生前最重要的事。对德柱来说,就是送信,还有…把这封家书送到我手里。”
李小兵背脊发凉,想起昨天老邮差熟练带路的样子,那不像是个活人该有的从容。
“那为什么现在才送到?”他问。
老妇人擦干眼泪,走到窗前,望着远山:“也许是因为时候到了。我病了,大夫说熬不过这个冬天。他大概是感觉到了。”
她转过身,从炕柜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褪色的红星徽章。
“这是德柱留下的,他常说,等世道好了,邮路通了,家家户户都能收到远方亲人的消息。现在…你能帮我把它别在邮包上吗?”
李小兵郑重地接过徽章,别在了自己的邮包上。
当晚,他住在屯里,梦见老邮差站在风雪中向他点头致谢,然后转身走入山林,身影渐渐消散。
第二天一早,屯支书慌慌张张地跑来:“赵老太太昨晚走了,走得很安详。手里还握着那封信。”
李小兵参加了简单的葬礼,把一捧土撒在坟头。
回程的山路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当他再次经过遇见老邮差的地方时,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小路,只有一片陡峭的山崖。
李小兵摸了摸邮包上的红星,继续前行。
此后三十年,他一直在青龙沟邮路上奔波,成了山里人熟悉的“李邮差”。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邮差,但每当新邮递员抱怨这条路难走时,他总会说起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