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寒冬,沈阳铁西区一家老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不住死亡的气息。李秀英已经在重症监护室外守了三天三夜,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块,可心里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敢放松。
监护室里的父亲李明凯,建国初期就在铁西区的工厂里干活,车钳铣刨,样样精通。那些年,他手上磨出的茧子比牛皮还厚,带出的徒弟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如今工厂改制,老师傅们散的散,退的退,父亲这病,有一半是心病给熬出来的。
“秀英啊,要不你回家歇会儿?”姑姑拎着保温饭盒走过来,压低声音说,“这儿有我盯着呢。”
李秀英摇摇头,目光仍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她才三十二岁,可这几个月陪着父亲辗转医院,眼角已爬上了细纹。母亲去得早,是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大,这份情谊,哪是几句话能说清的。
夜深了,探病的家属陆续离开,走廊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守夜人。白炽灯管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李秀英靠在冰凉的塑料椅上,迷迷糊糊中,感觉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从走廊尽头缓缓飘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形高瘦,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旧式黑棉袄,头戴一顶破旧的貂皮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后面的那个略矮些,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像极了医院里老医生穿的那种,只是脏得不成样子。两人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身影在灯光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
李秀英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见那两人径直走向监护室的墙壁,就这么穿了进去,如同穿过一层水幕。
她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监护室里突然传来刺耳的警报声。紧接着,护士站的灯光大亮,几个值班医生护士急匆匆冲进监护室。
“爸!”李秀英扑到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窗,她看见医生正在给父亲做心肺复苏。而在病床旁,那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她清晰地看见那个穿黑棉袄的从怀里掏出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轻轻往父亲身上一抛。说来也怪,那铁链仿佛穿透了父亲的身体,却又似乎套住了什么透明的东西。
“不!不要!”李秀英用力拍打着门,眼泪模糊了视线。
当她再次擦干眼泪看向里面时,心电图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而那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正缓缓从监护室里穿墙而出。
就在他们完全出来的那一刻,那个穿白大褂的突然转过头,朝李秀英的方向瞥了一眼。就那么一瞬间,李秀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张脸苍白如纸,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是眼睛的位置。
彻骨的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李秀英腿一软,瘫倒在地。
等她回过神来,医护人员已经推出了父亲的遗体。姑姑抱着她痛哭,而她却死死盯着空荡荡的走廊,浑身发抖。
“同一时间,隔壁监护室的王大爷也走了。”护士小声对医生说,“真是邪门,两台监护仪同时报警,两个老人同时断气。”
守灵那晚,李秀英把看到的事情悄悄告诉了姑姑。姑姑脸色骤变,急忙捂住她的嘴:“傻孩子,那是你太累了产生的幻觉!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
但坐在一旁的老邻居赵爷爷却若有所思。等没人的时候,他悄悄把李秀英拉到一边:“秀英啊,你看到的,怕是咱们东北老话里说的‘走无常’。”
赵爷爷压低声音说,早年间东北民间传说中,阴司有时会招募活人充当临时鬼差,帮忙勾魂引路。这些人生前多是吃公家饭的,死后穿着生前的工作服,带着铁链镣铐,专门负责引领新死的魂魄去地府报到。
“你爸那辈人,经历过多少动荡岁月,现在工厂改制,他们那代人的时代过去了。”赵爷爷叹了口气,“说不定是阴司也改制,招了些新鬼差呢。”
这话说得李秀英后背发凉。
父亲头七那晚,李秀英独自一人在老房子里守夜。半夜时分,一阵冷风突然吹开了窗户,窗帘猛烈翻飞。在朦胧的月光下,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他们就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静静地望着屋内。
这一次,李秀英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到窗前大声质问:“为什么带走我爸?他苦了一辈子,连一天福都没享过!”
那个穿黑棉袄的身影似乎愣了一下,随后缓缓抬起手,指向东南方向。紧接着,两人影如烟雾般消散在夜色中。
李秀英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按照记忆中黑影所指的方向找去。在两条街外的一处老式居民楼前,她看见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门旁摆放的花圈上,赫然写着挽联——悼念王建国同志。
王建国,正是与父亲同一天在同一医院去世的王大爷。
李秀英鼓起勇气上前询问,王大爷的儿子王建军接待了她。当听说李秀英的父亲也是在同一时刻离世时,王建军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不瞒你说,我父亲走的那晚,我也做了个怪梦。”王建军压低声音,“梦见两个穿黑衣白衣的人来接他,说是工厂重组,需要老技术员回去指导。醒来就接到医院电话,说人没了。”
两人越聊越觉得蹊跷,决定一起去医院讨个说法。然而医院方面坚决否认有任何异常,只说那晚是电路故障导致两台监护仪同时失灵,纯属巧合。
无奈之下,李秀英开始四处打听类似的故事。令她惊讶的是,在铁西区的老工厂区,不少人家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亲人在弥留之际看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前来接引,而且大多发生在1995年之后,正是东北国有企业大规模改制的时期。
“这或许是时代的印记,”一位研究民俗的老教授告诉她,“大规模的社会变革会反映在集体潜意识中,进而影响民间信仰和灵异传说。你说的这两个‘阴差’,不像传统的黑白无常,反倒像是工厂里的老劳模或者老医生,带着计划经济时代的烙印。”
1996年冬天,李秀英决定去找一位有名的出马仙。那位姓黄的老太太在听完她的描述后,闭目沉思良久,然后猛地睁开眼睛。
“闺女,你爹没受罪。”黄老太太说,“那两位确实是新上任的本地鬼差,专接你们这一片的老工人。他们生前也是厂子里的,一个是在车间因公殉职的技术员,一个是厂医务室的老医生。如今阴司改革,就地取材,招募他们做这份差事。”
“那我为什么能看见他们?”李秀英追问。
黄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爹临走前,是不是紧紧攥着你的手?”
李秀英猛然想起,父亲进监护室前,确实紧紧握了她的手好久。
“那是他把一部分阳气过给了你,让你有了‘阴阳眼’。不过别担心,过段时间就会消失的。”黄老太太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红布包,“这个你拿着,下次再看见他们,把这个亮出来,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
回家的路上,李秀英心事重重。如果真如出马仙所说,父亲是被同辈的“工友”接走的,或许真的比被陌生的黑白无常带走要好得多。她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咱们这代人,生在一起,干在一起,走也要一起走。”
那年除夕,李秀英按照传统,在院子里画圈烧纸。寒风呼啸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两个人影站在老槐树下,但这一次,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再靠近。
李秀英犹豫片刻,然后朝他们的方向点了点头,又多烧了一些纸钱,轻声说:“麻烦二位,多照顾照顾我爸。”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那个穿黑棉袄的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便消失在夜色中。
从那天起,李秀英再也没见过那两个阴差。但她始终相信,父亲是被“自己人”接走的,在那个世界,他们依然会像在工厂时那样,互相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