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刚过中秋,黑龙江的夜晚已经透出刺骨的凉意。王老六踩着自行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车把上挂着的半袋玉米棒子左右摇晃,发出干燥的磕碰声。
天色早已墨黑,只有一弯月牙挂在天边,勉强照亮蜿蜒在玉米地间的土路。两旁玉米秆比人还高,密密匝匝排开,形成一道无边的青纱帐,风一吹,叶片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手在暗中鼓掌。
王老六心里发毛,蹬车的节奏不由得加快了些。他本该早点收工,偏偏贪那几分地,多掰了几垄玉米。这下好,得摸黑走十里夜路才能到家。这路段邪性,村里老人常说夜里有东西出没,尤其是这秋收时节。
“怕什么怕,活了四十多年,啥没见过。”他自言自语壮胆,声音却被吞没在无边的寂静中。
就在这时,他瞥见前方路旁蹲着个黑影。
王老六猛地捏紧车闸,自行车吱呀一声停住了。月光太暗,看不真切,只隐约看出那黑影个头不大,蹲在路边的姿势有些怪异,像是蜷缩又像是准备扑跃。
“谁在那儿?”王老六喊道,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回应。那黑影动了一下,似乎调整了姿势。
王老六心里打起鼓来。这荒郊野岭的,谁会大半夜蹲在路边?他想起去年这时候,邻村张老五晚上回家,在路上遇见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已经神志不清,嘴里反复念叨“不像人不像人”。为这事,张老五被送进精神病院住了小半年。
“是人是鬼你吭个声!”王老六又喊了一句,手悄悄摸向车后座别着的镰刀。
黑影忽然站了起来,但依然看不清面目。它比普通人矮小得多,顶多到王老六胸口高度。
一阵尖细的声音飘过来,不像人声,倒像是风吹过窄缝的啸叫: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王老六浑身一颤,头皮发麻。他想起老人们说的“黄皮问路”了——成了精的黄鼠狼会拦路问人,若答“像神”,它便得道升天,会报答答话人;若答“像人”,它百年修行尽毁,会纠缠报复;若是胡言乱语或拒绝回答,则会遭它戏弄甚至索命。
这原本只是炕头上听来的故事,王老六从未当真过。如今真遇上了,他只觉得两腿发软,手心冒汗。
“你、你是个啥东西?”王老六颤声问道,握紧了镰刀柄。
那黑影似乎有些不耐烦,又尖声问了一遍:“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王老六脑子里一片混乱。说“像神”吧,万一真是哪个小孩恶作剧,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说“像人”吧,要真是那玩意儿,岂不是自找麻烦?他想起村长常宣传要破除迷信,相信科学...
“我看你像个蹲茅坑的!”王老六突然福至心灵般吼出这么一句,觉得自己还挺机智幽默。
话音未落,那黑影猛地暴涨,原本矮小的身形骤然拉长,在月光下显出一个细长扭曲的轮廓。王老六看清了——一身黄毛,尖嘴竖耳,眼睛像两盏绿油油的小灯。
“坏我百年修行!”一声不似人言的尖啸刺破夜空,“叫你戏弄于我!”
王老六魂飞魄散,调转车头就蹬。自行车在土路上蹦跳着前行,身后传来簌簌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玉米地里飞速穿梭,紧追不舍。
“救命啊!”王老六拼命踩着踏板,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前面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两侧的玉米秆在风中疯狂摇摆,像是活了过来,伸出千万只手要抓住这个深夜的旅人。王老六回头一瞥,只见那黄影在玉米地中忽左忽右地穿梭,时远时近,那双绿眼睛始终死死盯着他。
突然,自行车前轮撞上一块土疙瘩,王老六连人带车摔进路旁的沟里。玉米袋破裂,金黄的玉米棒滚落一地。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疼痛,抓起镰刀就往前跑。
“嘻嘻嘻...”身后传来诡异的笑声,忽东忽西,让人摸不清方向。
王老六冲进玉米地,想借青纱帐隐藏行踪。高大的玉米秆将他吞没,叶片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在玉米垄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完全迷失了方向。
“老六哥,这边来...”前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像是他已故多年的老爹。
王老六几乎要朝那声音奔去,但猛地想起老人说的——这些东西会模仿亲人声音诱人上当。他硬生生刹住脚步,转向另一个方向。
月光被密实的玉米叶遮挡,地里几乎漆黑一片。王老六只能凭感觉前进,背后的追逐声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闻到一股浓烈的、类似禽畜棚舍的腥臊气味。
他想起自己的一生,想起家中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小儿子刚上初中,成绩特别好,老师说能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青纱帐中。
王老六突然站定了,喘着粗气,握紧手中的镰刀。他想起父亲生前说过:万物有灵,敬而远之;若是冒犯,诚心道歉。
“大仙!”他朝着黑暗喊道,声音因恐惧而发颤,“我刚才口无遮拦,冒犯了您!我给您赔不是了!”
穿梭声停了下来,但那两盏绿油油的眼睛仍在不远处闪烁。
王老六继续喊道:“我王老六就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但我知道敬畏天地!求大仙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我回家一定给您烧高香,年年供奉!”
寂静笼罩了玉米地,只有风吹叶片的沙沙声。那对绿眼睛眨了眨,似乎有所动摇。
王老六趁机又说:“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我要是回不去,这个家就垮了!求大仙慈悲!”
一阵长时间的静默后,那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少了几分凶厉,多了几分落寞:“百年修行,一朝尽毁...你可知我等的就是今夜子时,得人一言便可证道?”
王老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我愚钝!是我该死!但求大仙念在我无知份上,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黑暗中传来叹息声,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也罢,强求不得皆是命数。你且回答我,为何不肯说我像神?”
王老六诚实回答:“村长天天开会,说要破除迷信,相信科学...我、我怕是有人恶作剧,回头传出去被人笑话...”
那声音竟发出一丝类似苦笑的声音:“信科学便是不信天地?你村长家中门槛下埋着三道符,窗台压着铜钱剑,怎不见他破除这些?”
王老六愣住了,没想到村长私下里信这些。
“走吧,”声音忽然变得飘渺,“往北八百步,便是大路。记住你的承诺,年年秋收后,地头敬香三柱,莫扰我清修。”
王老六连连磕头:“一定一定!谢大仙慈悲!”
当他抬起头时,那对绿眼睛已经消失了。四周只剩下风吹玉米地的声音。他按指示往北走了八百步,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大路。
回到家时,天已蒙蒙亮。妻子早已急得团团转,见他狼狈归来,又是哭又是骂。王老六只是摇头,什么也没说。
第二年秋收,王老六果然在地头敬香三柱,还摆上了新鲜的玉米和瓜果。村里人笑他迷信,他也不解释,只是继续这一习惯。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王老六家的庄稼总是长得比别家好,尤其是玉米,穗大粒满,连灾年都有好收成。有人半夜曾见王家地头有黄影穿梭,似是守护,但无人敢深究真相。
只有王老六自己知道,那夜青纱帐中的遭遇改变了他。他依然相信科学,但也懂得了敬畏自然的力量。每当月夜站在地头,看着无边的青纱帐在风中起伏,他总会轻声说一句: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信与不信,敬字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