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深秋,寒意比往年来得更刺骨一些。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掠过中原,卷起枯叶,也带来了北方边境日益紧张的气息。
彭城行宫内,地龙烧得温暖如春,却驱不散弥漫在核心几人眉宇间的凝重。
“袁本初,终究是忍不住了。”
郭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披着厚厚的狐裘,靠坐在铺着软垫的椅中,面前摊开的是一份来自河内以北的最新密报。
他的脸色在炭火映照下仍显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紧盯着舆图上代表袁绍势力的巨大阴影。
密报详尽叙述了袁绍在彻底平定幽州、收服夫余,高句丽,公孙瓒残部后,如何志得意满。
他大肆封赏麾下文武,在邺城连日宴饮,席间言语,已毫不掩饰对南方的野心。
更有细作冒死传回消息,袁绍已密令驻扎在黎阳的大将颜良、文丑,加紧督造战船,囤积粮草于黄河北岸几个重要渡口,其兵锋所指,不言自明——正是朝廷刚刚站稳脚跟的河内郡,乃至更广阔的的中原大地。
“袁绍新定北方,士马精强,粮草丰足,其势正盛。”
徐庶语气沉重,“若其倾力南下,首要目标必是河内。
河内若失,则我兖州门户洞开,袁军铁骑可直抵黄河,威胁许昌侧翼,甚至窥伺我青徐腹地。”
刘晔补充道:“而且,据闻袁绍帐下谋士沮授、田丰等人,已多次上书,力劝其‘挟大胜之威,奉天子以讨不臣’,将‘清君侧’的矛头直指我彭城朝廷。
郭图、审配等虽素与沮授不合,在南下之事上,此次却罕见地保持一致。
袁绍内部意见统一,其危险性远超以往。”
蔡琰纤指轻叩案几,目光扫过郭嘉和徐庶:
“河内徐晃将军虽善守,然兵力仅两万余人,面对袁绍可能的十数万大军,恐难久持。朝廷是否需即刻增兵?”
郭嘉缓缓摇头,嘴角却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增兵河内,是必然之举,但非此刻首要。
袁绍势大,若我朝廷仓惶调兵,严防死守,正合其意,显得我方惧战,反涨其气焰。
况且,袁绍此人,色厉内荏,好谋无断,看似势不可挡,实则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他微微直起身,手指在舆图上邺城的位置点了点:
“其长子袁谭与幼子袁尚之争,因袁绍的偏爱和麾下谋士的站队,已渐成水火。
此前袁绍率主力北征,留袁谭守并州,袁尚守冀州,本就埋下隐患。
如今大胜归来,赏罚之间,必有不公,此其一。”
“其二,”郭嘉的目光转向西方,“曹操岂会坐视袁绍吞并河内,乃至整个中原?
袁绍若得河内,下一个目标,必是许昌!
曹孟德新得司隶部分区域,尚未完全消化,又失河内屏障,其境况将比我们更加危险。
他此刻,恐怕比我们更不愿看到袁绍南下。”
徐庶眼中精光一闪:“奉孝之意是……联曹抗袁?”
“非是联合,而是利用,亦是顺势而为。”
郭嘉纠正道,“曹操需要河内作为屏障,朝廷亦需曹操在侧牵制袁绍主力。
此刻,我们与曹操的利益,在对抗袁绍这一点上,是暂时一致的。”
他顿了顿,开始部署,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明发诏书,正告天下。
以天子名义,下《讨逆诏》,不直接点名袁绍,但痛斥‘某些州牧’,‘恃强凌弱’,‘擅动兵戈’,‘有不臣之心’。
诏书中需大力宣扬朝廷平定青徐、收复兖州、安抚司隶(名义上)之功绩,彰显朝廷威德与重建秩序之决心。
此文要气势磅礴,传檄四方,先夺其声,占取道义制高点。
子扬,此事由你执笔。”
“晔领命!”刘晔肃然应道。
“第二,增兵河内,示之以强。
命张辽率青州精锐一万,即日启程,渡过黄河,增援徐晃。
同时,令赵云自沛国相县秘密调拨五千精锐骑卒,北上至东郡边界,做出随时可侧击袁绍渡河部队的姿态。
要让袁绍的斥候看到,我朝廷并非无备,河内更是一块硬骨头,绝非轻易可下。”
“第三,遣使许昌,以利诱之。
元直,你亲自挑选能言善辩且机警可靠之人,持我密信,前往许昌面见曹操。
信中不必提联盟,只陈说利害:
袁绍若取河内,则曹操西有朝廷,北有袁绍,两面受敌,危如累卵。
若曹操能陈兵官渡、延津一带,做出威胁袁绍侧翼之态势,则河内压力可减。
事后,朝廷可表奏其‘屏藩有功’,并可……默许其在司隶部分地区(非核心)的现有控制。”
郭嘉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第四,搅动河北,乱其后院。”
郭嘉的目光变得深邃,“启动我们在河北的所有暗线,尤其是邺城。
重点做两件事:一,散播流言,言袁绍有意立幼子袁尚为嗣,并已密令袁谭交出兵权;
二,设法让袁谭及其支持者郭图、辛评等人,‘偶然’获知袁尚及其支持者审配、逢纪正在谋划彻底排除袁谭继承权的‘证据’。
袁绍家事,便是其国事之最大软肋!”
徐庶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赞道:
“奉孝此四策,层层递进,正奇相合,将军事、外交、谋略融为一体,可谓算无遗策!”
蔡琰也微微颔首,但眼中仍有一丝忧虑:
“奉孝之策虽妙,然袁绍若不顾一切,强行南下,又当如何?河内终究是前线。”
郭嘉轻轻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声道:
“若袁绍真的一意孤行,那便战!
河内城高池深,徐晃、张辽皆万人敌,据城而守,足以消耗袁绍锐气。
待其师老兵疲,曹操必不会放过机会从其侧翼出击。
届时……便是朝廷扭转乾坤,真正奠定北方格局之时!”
他收回目光,看向蔡琰,语气坚定:
“主公,此战避无可避。
袁绍携新胜之威而来,朝廷若退,则威信扫地,此前所有努力皆付诸东流。
唯有迎头痛击,让其知难而退,或战而胜之,朝廷方能真正站稳脚跟,令天下诸侯侧目!”
蔡琰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其中的决然与自信,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便依奉孝之策!朝廷上下,皆听祭酒调度!”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彭城朝廷如同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诏书、军队、使者、密探,如同无数支利箭,射向预定的目标。
然而,就在朝廷紧锣密鼓地布置应对之时,一个来自南方的意外消息,如同惊雷般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报——!荆州急报!孙策……孙伯符于丹徒狩猎时,遇刺重伤!”
消息传入行宫,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郭嘉猛地从椅中站起,身体晃了一下,随即稳住,他盯着信使,疾声问道:
“消息确凿?孙策伤势如何?何人所为?”
“消息来自江东内部多重渠道交叉验证,应无疑虑。
孙策伤势极重,昏迷不醒,行凶者乃吴郡太守许贡之门客,声称是为旧主复仇。”
殿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孙策,这个如烈日般耀眼、压得荆州刘表喘不过气的年轻霸主,竟突然以这种方式濒临绝境?
徐庶率先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江东……要变天了。”
刘晔喃喃道:“孙策若亡,其弟孙权年幼,江东基业恐生内乱。
这对荆州,对曹操,对朝廷……局势将彻底改变。”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聚焦到郭嘉身上。
北方的袁绍磨刀霍霍,南方的江东却突生巨变。
这突如其来的惊雷,是危机,还是机遇?
郭嘉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但这次,不再局限于北方,而是在长江南北缓缓移动。
北地的战云与南方的惊雷,在这一刻交织。
原本针对袁绍的布局,是否需因孙策的意外而调整?
朝廷这艘大船,在突如其来的风浪中,该如何调整航向,才能在这纷乱的棋局中,抓住那稍纵即逝的胜机?
郭嘉闭上眼睛,殿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他略显急促却压抑的呼吸声。
下一次落子,关乎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