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的初冬,寒风似乎也沾染了中原大地的肃杀与悸动。
彭城朝廷以雷霆之势,兵不血刃地收复陈留、东郡,迫降臧霸全据青徐兖三州,其势力如野火燎原,瞬间改变了天下的力量格局。
然而,这迅猛的扩张,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不仅是胜利的浪花,更有四方诸侯警惕、惊惧乃至仇恨的汹涌暗流。
许昌府内,药味弥漫。
曹操卧于榻上,面色蜡黄,昔日锐利的眼眸此刻虽略显黯淡,但深处燃烧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那一口急怒攻心喷出的鲜血,不仅是身体受创,更是霸业受挫、尊严遭践踏的象征。
荀彧、程昱静立榻前,面色凝重。
他们已详细禀报了陈留、东郡失守的经过,以及朝廷如何利用大义名分与内应,几乎传檄而定的细节。
“好一个‘代天巡狩’!好一个‘安抚黎庶’!”
曹操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郭奉孝……竟将‘挟天子’之策用到如此境地!是吾……小觑了他,小觑了那蔡琰!”
他挣扎着欲坐起,程昱连忙上前搀扶。
“明公,身体要紧。”
荀彧劝道,“今陈留、东郡已失,赵云、蔡谷站稳脚跟,广布恩信。
我军新败于宛城,元气未复,南征之师顿于穰城之下,士气已堕。
此时若强行回师与朝廷争夺三郡,恐……力有未逮,且腹背受敌。”
曹操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眼神却愈发凶狠:
“难道就任由彼等窃据吾之腹心,坐视不理?如此奇耻大辱,若不能雪,操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程昱阴恻恻地道:
“明公,朝廷此举虽狠,然其骤得大片土地,内部岂能无缝?
新附之民未安,降卒之心未附,臧霸旧部亦非铁板一块。
此正如吞下带刺之肉,消化不易。
我军虽暂不利,然根基犹在。
不若暂忍一时之愤。”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
“首先,可令穰城前线夏侯惇、于禁等人,做出猛攻姿态,实则暗中与张绣接触,许以条件,争取尽快体面结束南线战事,哪怕暂时退兵,也需尽快回师稳固核心。”
“其次,”程昱继续道,
“朝廷能利用大义,我等亦可。
可大肆宣扬朝廷‘趁我讨逆(指张绣)之际,背后偷袭,不顾大局’,将其‘仁德’面具撕下。
同时,明公可上表朝廷……请罪。”
“请罪?”
曹操目光一凝。
“正是。”
荀彧接口,明白了程昱的意图,“以退为进。表文中痛陈南征张绣乃为朝廷剪除不臣,虽过程有失,然忠心可鉴。
对于朝廷收复三郡,表示‘欣见王化所至’,但恳请朝廷念在以往功劳,妥善安置三郡将士百姓,并……请求朝廷拨付粮草,以安军心、抚伤瘼。将此表明发天下。”
曹操瞬间领悟。
这是将球踢回给朝廷。
若朝廷不拨粮草,便是苛待功臣,虚伪暴露;若拨付,则正好解他燃眉之急。
同时,示弱姿态也能麻痹朝廷,争取喘息之机。
“此外,”曹操深吸一口气,压住翻涌的气血,“加紧与袁绍联络!告诉他,彭城朝廷已成你我共同心腹之患,若再各自为战,必被其各个击破!
即便不能即刻联军,也需遥相呼应,牵制其兵力。”
一条以退为进、外联袁绍、内求稳定的策略,在曹操的决断下迅速形成。
他心中的恨意并未消散,而是如同被压入地底的岩浆,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喷发的时机。
邺城大将军府(袁绍已自表为大将军)内,气氛同样压抑。
袁绍接到东线战报,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暴怒如雷。
“臧霸匹夫!无能鼠辈!
竟如此轻易便将济南拱手相让!
还有那陈留、东郡,曹孟德亦是废物,后方如此空虚!”
袁绍气得须发皆张,在厅内来回踱步,“彭城伪朝,欺人太甚!莫非真以为我袁本初奈何不了他们?”
谋士们分列两旁,意见依旧相左。
审配、逢纪慷慨陈词:
“主公!朝廷此乃明目张胆挑衅!
其据青徐,夺兖州,窥幽南,若再坐视其消化所得,下一步必是图我河北!
当立即停止辽东战事,命淳于琼、文丑回师,汇合主力,南下与曹操夹击彭城,一举踏平此僭越之朝廷!”
郭图、辛评则再次强调稳妥:
“主公息怒!辽东公孙瓒残部未清,若仓促回师,恐其死灰复燃,蹋顿亦可能反复。
朝廷新胜,士气正旺,且占大义名分,此时与之决战,胜负难料。
不若令淳于琼在辽东稳固战线,暂取守势。
我军主力则陈兵幽冀边境,对朝廷形成威慑,同时加固河防,以防其北上。
待其内部生变,或与曹操两败俱伤,再挥师南下,可收渔翁之利。”
袁绍听着双方的争论,眉头紧锁。
他既想立刻发兵雪耻,又担心辽东不稳,更顾虑朝廷如今的声势和那用兵如神的郭嘉。
想到朝廷可能在幽南进一步动作,想到那鲜于辅像钉子一样扎在自己地盘上,他就觉得如鲠在喉。
“罢了!”
最终,袁绍重重一拍案几,采取了折中,
“传令淳于琼,加紧进攻,务必在入冬前击溃公孙瓒主力,至少将其赶入辽东更偏远之地!
同时,增兵幽冀边境,特别是与朝廷控制区接壤之处,严加防范。
再派使者前往许昌,告诉曹操,他的提议,吾会考虑,让其务必顶住朝廷压力!”
他选择了先巩固后方,威慑对手,观望局势。这种犹豫,给了彭城朝廷宝贵的消化时间。
相比于许昌的压抑和邺城的躁动,彭城行宫内则是一片繁忙而有序的景象。
捷报频传固然令人欣喜,但蔡琰、郭嘉等人深知,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曹操上表请罪,言辞恳切,实则以退为进,向我索要粮草,并将舆论压力抛了过来。”
徐庶拿着曹操的表文副本,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郭嘉披着厚裘,坐于暖榻之上,面色虽仍有些苍白,精神却极佳。
他微微一笑:
“曹孟德果然能屈能伸。他既要粮,我们便给。”
“给?”
刘晔有些不解,“此举岂非资敌?”
“给,但要有说法,有限度。”
郭嘉从容道,“以天子名义回诏,嘉奖其认罪态度,体恤其军中艰难,特从缴获的袁术逆产中,拨付少量粮草、药材,以示朝廷不忘功臣、宽宏大量。
记住,数量务必控制在仅够其部分军队数日之用,且要大张旗鼓运送,让天下皆知朝廷之‘仁’。”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
“此举,一可彰显朝廷气度,坐实其‘安抚功臣’之名;
二可这点粮草于曹操杯水车薪,反而会加剧其内部对资源分配的争夺;
三则,也是麻痹于他,让他以为我等仍顾忌名声,不敢对其逼迫过甚。”
蔡琰颔首:“奉孝此计甚善。对于新得三郡及济南,又当如何?”
“此乃当前重中之重!”
郭嘉神色转为严肃,“能否消化此地,关乎朝廷能否真正站稳脚跟。”
他详细部署:
1. 派遣干吏,速定秩序:
立即从中央及青徐抽调大批经过考核的文官,由国渊、枣祗等能吏统领,火速奔赴陈留、东郡、济南等地,接管政务,清丈土地,登记户籍,推行朝廷的减税令、屯田制。
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让新附之民感受到与曹操统治时期截然不同的“朝廷恩泽”。
2. 整编军队,去芜存菁:
对投降的曹军及臧霸旧部,进行严格甄别。
精锐者打散编入赵云、张辽等部;
老弱者发放路费遣散归农;
心怀异志者,或调离原籍,或予以清除。
同时,从北军中抽调骨干,充实新占区防务,确保军权牢牢掌握。
3. 经济掌控,盐铁专营:
迅速接管三郡的官营作坊、特别是盐铁之利。
利用朝廷均输平准体系,调剂物资,平抑物价,打击投机,使新附之地经济尽快与朝廷本体融合。
4. 舆论引导,宣扬正统:
组织文胆,大量撰写文章、告示,宣扬朝廷收复故土的正义性,揭露曹操此前统治下的“苛政”,将“王师所至,万象更新”的观念深入人心。
同时,严厉镇压任何敢于质疑朝廷统治的言论。
“此外,”郭嘉看向地图上的荆州和江东,
“孙伯符的行动,想必也快到图穷匕见之时了。
无论其成败,荆州必乱。
元直,派往荆州的使者人选需得力,一旦有变,立即出发,我们要抢在所有人前面,以调解之名,行介入之实。”
“还有幽州,”他补充道,
“传令鲜于辅,袁绍既暂取守势,便抓住机会,稳扎稳打,巩固现有城池,招募流民,训练乡勇,将我们在幽南的根基扎得更深!”
一道道政令从彭城发出,这个新兴的政权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试图将纸面上的胜利,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统治力。
四、 南方的暗影与未来的钩子
襄阳城内,刘备的馆驿。
他看似闲适,每日与荆州名士饮宴清谈,但关羽、周仓等心腹已悄然将部分精锐部曲化整为零,暗中南移,指向荆南方向。
刘备深知,朝廷的扩张和曹操的受挫,使得刘表对他的戒心可能稍减,也可能因压力增大而更加猜忌。
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一旦时机出现,便能迅速脱离襄阳这个牢笼,奔赴那片渴望已久的天地。
而在江夏,孙策派出的死士,已如同幽灵般渗透进了黄祖控制的区域。
他们伪装成商贩、渔民,甚至混入了守军之中,耐心等待着那个能一击必杀的机会。
江面上的雾气愈发浓重,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腥。
这个冬天,彭城朝廷凭借郭嘉的妙算和“朝廷正统”的大旗,取得了自成立以来最辉煌的扩张成果,全据青徐兖三州,势力直逼中原腹地,天下震动。
然而,荣耀与危机并存。
曹操的隐忍刻毒,袁绍的庞大势力和摇摆下的威胁,南方孙策的锐意复仇与刘备的蛰伏待机,以及内部消化巨大战果的艰巨挑战……都如同层层阴云,笼罩在彭城的上空。
朝廷这艘大船,在惊涛骇浪中奋力前行,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礁密布。
郭嘉站在行宫的高处,望着阴沉的天空,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也更加关键。
曹操的报复、袁绍的最终抉择、荆州的变局……任何一处的火花,都可能引爆一场席卷天下的更大风暴。
“乱世之棋,中盘搏杀最是凶险。”
他低声自语,眼中却毫无惧色,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静与跃跃欲试的锋芒,
“且看这四方雷动之下,最终……谁主沉浮。”
远方的天际,隐隐有冬雷滚过,仿佛在回应着他的低语。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