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冬天,比武昌更冷。
林仲秋裹紧了那件从洋人身上扒来的西装时,孙中山正站在总统府的台阶上,接受众人的欢呼。
五色旗在寒风中飘扬,取代了那面腐朽的龙旗。
“中华民国成立了!”有人喊,声音激动得发抖。
林仲秋站在人群里,看着孙中山宣读《临时约法》,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她知道,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根基不稳——袁世凯的北洋军就在浦口,列强还在观望,连革命党内部,都在为“总统”的位置吵得不可开交。
“仲秋先生,你怎么不高兴?”严复挤到她身边,他现在是教育部的官员,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却总觉得别扭。
林仲秋指着总统府的匾额:“你信吗?这牌子挂多久?”
严复叹了口气:“不管多久,总是个开始。”他递给林仲秋一份报纸,“你看,教育部要废科举,办新式学堂,还提倡男女同校呢。”
林仲秋看着报纸上的字,突然笑了:“这倒是件好事。”
她在南京住了下来,没去政府任职,而是在江南制造总局找了份差事,继续造她的钢。
只是这一次,她想造的不是枪炮,而是机床和火车头。
“国家不能总靠打仗,得发展实业。”她对工人们说,“有了好机器,才能造好东西,才能不受洋人欺负。”
工人们大多是原来江南制造总局的工匠,听了她的话,都觉得在理。
他们跟着林仲秋改造设备,把那些造炮的机器,改成了生产纺织机的机床。
“仲秋先生,这玩意儿能挣钱吗?”一个老工匠摸着新造的机床,半信半疑。
“能。”林仲秋指着报纸上的消息,“民国政府要修铁路,办工厂,将来需要的机器多着呢。”
可现实比她想的更骨感。
政府没钱,修铁路的计划成了泡影;列强的洋货倾销,民族工业举步维艰;更糟的是,孙中山为了让袁世凯逼清帝退位,竟然答应把总统之位让给他。
“荒唐!”黄兴把报纸摔在桌上,气得发抖,“我们流血牺牲换来的革命,就这么让给一个清廷的走狗?”
林仲秋正在调试机床,闻言头也没抬:“让给他又如何?民心不在他那边,他能坐多久?”
“可他手里有枪!”黄兴吼道。
“枪能打死人,却打不赢民心。”
林仲秋停下手里的活,看着黄兴,“你以为革命是换个总统就完了?不是的。革命是让老百姓能吃饱饭,让孩子能上学,让咱们的钢能比洋人的好。这些,不是靠袁世凯,得靠咱们自己。”
黄兴愣住了,半晌才说:“你说得对。是我急糊涂了。”
林仲秋笑了:“所以啊,别管总统是谁,咱们的机床还得造,铁路还得修。”
她没说错。袁世凯当上总统后,果然露出了真面目——解散国会,废除《临时约法》,甚至想当皇帝。
可各地的反对声浪越来越大,连他自己的北洋军里,都有人起兵反他。
“看到了吧?”林仲秋指着报纸上“护国战争”的消息,对工人们说,“谁想当皇帝,谁就不得人心。”
工人们笑了,手里的锤子敲得更响。
他们新造的纺织机,已经卖到了上海和杭州,赚来的钱,足够给大家发双倍的工钱。
这天,严复带来个好消息:教育部要用庚子赔款的一部分,派学生去美国留学,学工程和科学。
“仲秋先生,你不去吗?”他问,“你懂的那些,比留学生还多。”
林仲秋摇头:“我走了,这厂子怎么办?”她指着正在安装的新机床,“等这批机器造好,我就办个学堂,教孩子们学技术。咱们自己的人才,比什么都重要。”
严复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总穿着工装的人,比那些在总统府里争来争去的政客,更像这个国家的脊梁。
民国五年的春天,林仲秋站在江南制造总局的操场上,看着第一列自己造的火车头缓缓开动。
虽然只有两节车厢,速度也慢得像牛车,工人们却欢呼雀跃,比看到总统就职还高兴。
“这火车叫什么名字?”一个孩子问,他是附近学堂的学生,来参观的。
林仲秋想了想,指着远处飘扬的五色旗:“就叫‘新生号’吧。”
火车鸣响汽笛,声音虽然嘶哑,却像一声呐喊,划破了南京城的天空。
林仲秋看着它驶向远方,心里突然很平静。
她知道,这个国家还有很多问题: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外强环伺……但她也知道,总有一些东西在慢慢变好。
就像这列火车,虽然慢,却在往前开;就像那些孩子,眼睛里闪着光,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工装的口袋里,揣着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林则徐给她的《抱朴子》残卷,边角已经磨烂,字迹却依然清晰。
她摸了摸残卷,仿佛能感受到老人的温度。
她的长生之路,还很长;这个国家的新生之路,也很长。
但只要她们都在往前走,总有一天,能走到那个没有屈辱、没有战争、人人都能挺直腰杆的地方。
风从长江上吹来,带着春天的气息。
林仲秋深吸一口气,转身往车间走去。那里,还有更多的机器等着她去造,还有更多的路,等着她去铺。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南京城外的江南制造总局新厂区里,第一台自主设计的镗床正发出平稳的嗡鸣。
林仲秋戴着护目镜,看着镗刀在钢坯上划出细密的纹路,嘴角忍不住扬起。
这台机床的精度达到了0.01毫米,比进口的德国货还高出一筹——里面藏着她从第六世界带来的精密轴承技术,还有用《抱朴子》吐纳术改良的淬火工艺,能让刀具硬度提升三成。
“先生,上海来的电报!”学徒小张举着电报纸,一路小跑,辫子在身后甩得像条鞭子——这小子是前清秀才的儿子,死活不肯剪辫,说要留着“提醒自己祖宗是谁”。
林仲秋摘下护目镜,接过电报。上面只有一行字:“倭人在卢沟桥挑事,恐有大变。”
她捏着电报纸的手指猛地收紧,纸角被攥出褶皱。
这些年,她没少关注日本——通过留洋学生带回来的报纸,通过偷偷架设的短波电台,她清楚地知道,这个邻国的战车早已转动,吞并中国的野心昭然若揭。
“把刚造好的五十台机床装箱,发往太原兵工厂。”她转身对车间主任说,声音冷静得像淬了火的钢,“告诉他们,换成枪管镗床的配件,越快越好。”
车间主任愣了一下:“先生,那批货是卖给上海洋行的,订金都收了……”
“订金不退,货我要了。”林仲秋的目光扫过车间里悬挂的五色旗,“洋行敢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这些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躲躲藏藏的小道童。
凭借一手过硬的机械技术,她成了江南制造总局的总工程师,连蒋介石的德国顾问见了她,都得客气地称一声“林先生”。
她甚至说服政府,用庚子赔款的一部分,在南京办了所“工业学堂”,教出的学生遍布全国的兵工厂。
“先生,您是要……”小张看着她往背包里塞图纸,声音发颤。
“我去北平。”林仲秋把一张机床设计图塞进他手里,“学堂的课你先顶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机器不能停。”
小张攥着图纸,突然“扑通”跪下,磕了个响头:“先生保重!学生等您回来教新机床!”
林仲秋摸了摸他的辫子,笑了:“等我回来,就教你造飞机发动机。”
北平的局势比她想象的更糟。
火车刚到丰台,就被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拦住。
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军装,皮靴踩在月台上“咔哒”响,刺刀上的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中国人,出来!”一个歪戴军帽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喊,手里的三八步枪指着车厢。
林仲秋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洋行职员。
她慢悠悠地走下车,从皮包里掏出一本美国护照——这是当年在上海租界办的,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Im an engineer from America.”她用流利的英语说,故意带点纽约口音。
日本兵显然没见过会说英语的中国人,愣了一下,挥手让她过去了。
走进北平城,街面上一片萧条。
往日喧闹的琉璃厂,现在门可罗雀;东安市场里,小贩们缩在角落里,连叫卖声都没了力气;偶尔能看到穿灰布军装的29军士兵,背着大刀,眼神里满是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