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明若清发现儿子从工部回来后,整个人都蔫蔫的。
晚上面对满桌子他平日最爱的精致菜肴,也只是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小眉头锁着,看一眼饭菜,就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食欲大不如前。
起初明若清以为他是工部事务繁重累着了,或是又遇到了什么难题。
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眼见着儿子那张小脸似乎都清减了些,当爹的终于坐不住了。
在知知又一次只扒拉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后,明若清撂下碗,疑惑开口:“怎么回事?工部的事务当真如此辛苦,要不爹去找你皇爷爷和皇伯父说说?”
知知抬起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明若清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困惑与难过的情绪。
他小声嘟囔:“父王……我在工部,看到那些修堤坝的劳役……他们吃的……住的……我就是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吃不下去。”
明若清闻言,沉默了。
他看着儿子清澈眼眸中那抹真实的恻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历经两世,孤儿出身,久经世故,深知民间疾苦。
但几十年的经历早让他的心硬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那些劳役生活艰辛,但他更知道,在当今陛下和太子的治理下,尤其是近几年红薯推广、税赋相对清明,百姓的日子比起前朝乃至本朝初期,已经好了太多。
太子如今财力雄厚,肯拨巨款修堤,在京畿之地给的工钱和待遇,甚至可称得上是“优厚”了。
可现在儿子见到的,仅仅是这样,就已经受不了了?
这孩子……心肠未免太软了些。
明若清心里有些复杂,既觉得儿子善良是好事,又担忧他过于悲天悯人,将来如何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就在明若清组织语言,想告诉儿子“这世间本就如此,京城脚下的劳役已算幸运”时,坐在一旁的徐沅宁却干脆利落地放下了汤匙。
就她看明若清为难的脸色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她不像明若清那样思前想后,直接对儿子说道:“心里堵,是因为看见了,在意了,这是好事,说明我们知知心善。”
她目光转向明若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你想跟他说什么,与其他地方对比这有多好?有什么用?十三岁的少年郎,要那么老成世故做什么?过早见识太多无奈,磨没了那份赤子之心和少年意气,才是损失!”
她随即对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道:“传我的话,从明日起,以成王府的名义,对京城水系所有堤坝工地的劳役,进行为期一月的伙食资助。每日加派白面馒头和一道荤菜,务必让他们吃饱吃好!所需银钱,从我私账里出。”
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对她而言,这点银钱不过是九牛一毛,若能换儿子心里舒坦,那便是千值万值。
果然,知知一听,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娘亲的眼睛瞬间亮得像落入了星辰,脸上阴霾一扫而空,满是惊喜和崇拜:“娘亲!真的吗?!您太好了!”
明若清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里顿时郁结万分,一口气堵在胸口。
靠!被王妃抢先一步,摆了一道啊!
他本来也想做点什么的,只是还在斟酌方式,想着如何借机教育儿子。
结果王妃直接真金白银砸下去,简单粗暴,效果立竿见影,瞬间赢得了儿子的全部感激和亮晶晶的眼神!
“徐沅宁!你……你这是在溺爱!如此行事,岂非让他觉得凡事皆可凭家世钱财解决?”
明若清忍不住开口,试图挽回一点身为人父的威严和教育主导权。
徐沅宁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少跟我扯什么大道理!我花我的钱,给我儿子买个心安,给劳役们改善下伙食,怎么了?这叫雪中送炭,解决实际问题!总比某些人只会坐在那里讲些空泛的对比,让孩子更加郁闷来得好!”
“你……你这是歪理!”
“哼,至少我做了实事!你呢?除了沉默就是说教!”
夫妻二人顿时在饭桌上吵了起来,一个坚持要培养儿子的现实认知,一个则认为保护儿子的善良本性更重要。
知知看着突然吵起来的爹娘,眨了眨眼,默默拿起刚才放下的筷子,夹了一块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嗯,果然,还是家里的饭菜香。
至于爹娘的争吵?唔,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其实,父亲在沉默时未说出口的那些道理,明言知并非全然不懂
他身负系统,阅览过无数这个时代无人能及的资料,见识过更广阔天地的光影碎片;他生长于王府,耳濡目染间,对朝堂政局、民生多艰并非毫无概念。
他明白他爹那句未尽的叹息,相较于这片土地上更多挣扎在温饱线上的黎民,这些能在天子脚下、拿着太子拨款修堤的劳役,已算是幸运。
道理都懂。
可当那些黝黑的面孔、开裂的手掌、以及捧着粗粝食物时那专注而满足的眼神,真切地映入他的眼帘时,那些理性的认知便如同遇热的薄冰,瞬间消融了。
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漉漉、沉甸甸的棉花,堵得他发慌,连带着平日里最爱的珍馐也失去了味道。
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力、同情、以及一丝对自己养尊处优生活的莫名羞愧的复杂情绪。
十三岁的明言知,好像第一次知道,并且提前接触了一种名为“忧愁”的东西。
这忧愁不同于课业繁重的抱怨,不同于被亲人逼着学东西的烦躁,也不同于和皇爷爷斗嘴赌气的小情绪。
它是一种更沉静、更茫然,带着些许重量,压在心尖,让他忍不住想叹气的东西。
他看着满桌佳肴,会想起工地上那清汤寡水的大锅;
他躺在柔软的被窝里,会想起劳役们蜷缩在简陋工棚里的身影;
他甚至握着笔,对着账册上冰冷的数字时,眼前也会浮现出那些流淌着汗水的脊梁。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可他这愁,并非强说,而是现实如同初春尚且料峭的风,不由分说地吹进了他尚未完全设防的心扉。
在工部的尘土与汗水里,明言知终于触碰到了土壤深处更真实、也更沉重的部分。
他的成长,似乎在这一刻,悄然加速了。
那份属于少年的、略显天真的意气,在这一刻开始孕育出更深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