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白水河之战
死亡海边缘的风,是另一种味道。
不是草原的青草味,不是朔州的烟火味,是咸的,带着沙子的干涩,刮在脸上像砂纸在磨。熊猛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就成了个泥点——水太金贵,舍不得多吐。
队伍已经走了四天,两千人,五百匹马,还有二十门拆成零件的炮,在盐碱滩上拉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天还没亮就出发,日头偏西就扎营,不敢多走,怕马累垮。
巴图走在最前头,他光着脚——说这样能感觉地下的湿气,找到水。其实哪有什么水,只有偶尔几处洼地积着点发绿的卤水,马都不肯喝。
“还有多远?”熊猛第五次问。
“快了。”巴图也第五次这么答,眼睛盯着地平线,“看见那三块黑石头没?过了那儿,就是古道。”
那三块石头在视野尽头,像三个蹲着的巨人。走到跟前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石头比想象中大,黑黢黢的,表面风化成蜂窝状,摸着糙手。
“就是这儿。”巴图指着石头中间一条裂缝,“穿过去,再走一天,就能看见室韦人的后营。”
熊猛探头看了看,裂缝很窄,只容一马通过,里头黑乎乎的,看不清深浅。
“你确定?”他转头看巴图。
“确定。”巴图点头,“我十岁那年,跟阿爷走过,阿爷说,这是祖先留的逃命的路。”
逃命的路,熊猛心里沉了一下,但没说什么,挥手示意队伍跟上。
裂缝里比外面还难走,脚下是碎石,两边是陡壁,头顶只剩一线天。马走得很慢,不时打滑,有几次差点把驮的炮零件摔了。石头急得直冒汗,亲自去扶,手都磨破了。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面忽然亮堂起来——出裂缝了。
眼前是一片缓坡,坡下有条河,河水不宽但很急,哗啦啦响。河对岸,远远地能看见帐篷的影子,白色的,一片一片,像草地上长出的蘑菇。
室韦人的大营。
“到了。”巴图压低声音,手指在微微发抖。
熊猛趴在一块石头后面,仔细观察。营地里人来人往,炊烟袅袅,看样子是正在做饭。帐篷很整齐,按部落分片扎着,中间一顶最大的,金顶子,应该就是兀术可汗的主帐。
“他们没想到咱们能从这儿出来。”熊猛对石头说,“赶紧组装炮,找高处架。”
石头带着工匠忙起来,零件一件件卸下,炮管、炮架、轮子……好在设计时就考虑了拆卸,虽然费劲,但能装上。巴图带着几个斥候去摸地形,回来报告说上游三百步处有个土坡,正对着营地侧面。
“就那儿。”熊猛拍板。
二十门炮,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全部组装好,推到土坡上。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营地里的炊烟更浓了,还能听见隐约的歌声——室韦人在唱歌。
“他们挺高兴。”一个年轻兵卒小声说。
“马上就不高兴了。”熊猛检查完最后一门炮,直起身,“装药,实弹,准备——”
炮手们动作熟练,装火药,塞弹丸,插引信,二十门炮排成一排,炮口微微抬起,对准河对岸那片白色帐篷。
熊猛举起右手。
所有人屏住呼吸。
手落下。
“放!”
轰——
二十门炮同时怒吼,震得土坡上的碎石哗啦啦往下滚,炮弹呼啸着飞过河面,砸进营地里。第一轮齐射就中了——三顶帐篷被掀翻,火光腾起,黑烟滚滚。
营地里炸了锅,人影乱窜,马匹惊嘶,有人大喊,但听不清喊什么。
“调整角度,往中间打!”熊猛吼道。
第二轮,第三轮……炮火不停,营地越来越乱,有人试图组织反击,但根本找不到敌人在哪儿——炮弹是从河对岸飞来的,可河对岸只有光秃秃的土坡。
打到第五轮时,主帐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一队骑兵冲出来,约莫五百人,往河边冲。但河水急,马不肯下,在岸边打转。
“瞄准骑兵!”熊猛下令。
炮弹砸进骑兵队里,人仰马翻,有马受惊往回跑,冲乱了后面的队伍,岸上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营地后方忽然传来号角声——不是室韦的号角,是黑山部的。
熊猛一愣,举起千里镜看去,只见营地北面烟尘滚滚,一队骑兵正冲杀过来,看旗号,是黑山部的人。
“勃帖大汗动手了!”巴图兴奋地叫起来。
两面夹击,室韦营地彻底乱了套。有人往东跑,有人往西跑,主帐那边开始有旗帜移动——要撤。
“继续轰!别让他们整队!”熊猛喊道。
炮火更密集了,石头亲自操炮,一炮轰在主帐旁边的马厩,草料堆起火,火势迅速蔓延,金顶主帐也开始冒烟。
突然主帐里冲出一骑,马是白马,人着金甲,手里举着一柄长刀,在火光里格外显眼。那人带着几十亲卫,不顾炮火,直往北冲——那是黑山部骑兵来的方向。
“是兀术!”巴图眼尖,“他想突围!”
熊猛正要下令集中炮火打那队人,北面忽然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这次来的不是黑山部骑兵,是另一支队伍,约莫千人,旗号……看不清。
那支队伍来得极快,眨眼就冲到兀术突围的队伍跟前。两股人马撞在一起,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是咱们的人?”石头问。
“不像。”熊猛皱眉,“看装束……像是草原其他部落的。”
正说着,千里镜里忽然闪过一面旗帜——黑底,白狼头。
“白狼部?”巴图惊呼,“他们不是被室韦灭了吗?”
白狼部,草原上曾经的霸主,二十年前被室韦击败,残部逃入深山,再没消息,没想到这时候冒出来了。
战场彻底乱了!室韦人、黑山部、白狼部,三方混战。炮火还在继续,但已经分不清该打谁——再打下去,可能连黑山部的人一起轰了。
“停火!”熊猛咬牙下令,“准备渡河!”
炮声停了,突然的寂静反而更吓人,只剩下河对岸的喊杀声、马嘶声、火焰噼啪声。熊猛带着五百骑兵率先冲下河坡,马踏进冰冷的河水,往对岸冲。
河水不深,但急。有几匹马没站稳,连人带马被冲走。剩下的人顾不上救,拼命往前冲。
上了岸,冲进营地。眼前是一片地狱景象:帐篷在烧,尸体横七竖八,伤者在哀嚎。有室韦兵见朔州军来了,红着眼扑上来,被长矛捅穿。
熊猛一路往北杀,快到主帐时,看见了那队金甲亲卫——只剩十几个人了,围成一个圈,中间那匹白马还在,但马背上的人……
兀术可汗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箭,箭杆还在颤。他还没死,眼睛睁着,看着天。一个黑山部大汉举刀要砍,被熊猛喝住:“留活口!”
大汉一愣,刀停在空中。
就在这时,北面那支白狼部的队伍冲了过来。领头的是个独眼老者,脸上有道狰狞的疤。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兀术,又看看熊猛,用生硬的汉话说:“这人,我们要。”
“凭什么?”熊猛握紧刀柄。
“二十年前,他杀了我全家。”独眼老者声音很平,“今天,我要带他回圣山,在长生天面前剐了他。”
熊猛沉默,他想起陈小乐交代过:草原的事,让草原人自己解决。
“带走吧。”他最后说。
独眼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挥手。两个白狼部战士下马,把兀术拖起来,绑在马背上。兀术已经昏迷,头耷拉着。
白狼部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消失在北面的烟尘里。
战斗渐渐平息,室韦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跪地投降。黑山部的人开始打扫战场,收缴兵器,收拢马匹。
勃帖大汗骑马过来,身上有几处伤,但精神很好。他见到熊猛,哈哈大笑:“熊将军!你们那炮,神了!我在北边都听见响,地都在震!”
熊猛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在算账:二十门炮,打了八十多发炮弹,火药用了近一半,值得吗?
值。这一仗,室韦三万大军溃散,可汗被擒,没有十年恢复不了元气。朔州北边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但白狼部……又成了新的变数。
“大汗,”熊猛问,“白狼部怎么回事?”
勃帖笑容收敛了些:“他们……是来报仇的。二十年的仇。”他顿了顿,“不过他们人不多,就一千多骑,成不了气候。我跟他们首领说了,草原的事草原了,不掺和汉人的事。”
这话说得好听,但熊猛听出了弦外之音:白狼部不想得罪朔州。
天色渐暗,营地里的火还没完全扑灭。士兵们在清理尸体,黑山部的人和朔州军一起动手,把室韦人的尸体堆到一处,浇上火油,烧了。这是草原的规矩——防止疫病。
熊猛站在河边,看着对岸土坡上那排炮。炮身还热着,在暮色里泛着暗红的光。
“将军。”石头走过来,脸上沾着烟灰,“炮……坏了三门。炮管裂了。”
“能修吗?”
“得回朔州修。”石头叹气,“这种高强度的连续射击,咱们的铸铁还是不行。”
熊猛拍拍他肩膀:“能打胜仗,就值。”
夜里,勃帖大汗设宴——其实也没什么宴,就是烤了几只羊,煮了几锅奶茶。黑山部的战士和朔州军混坐在一起,用手撕肉,用碗喝酒。语言不通,就比划,笑得很大声。
巴图坐在熊猛旁边,小声说:“将军,我看见我叔了。”
“在哪儿?”
“在俘虏堆里。”巴图声音低下去,“他……投了室韦。”
熊猛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我该不该……”巴图没说完。
“你自己决定。”熊猛说,“那是你叔。”
巴图沉默了很久,最后站起来,往俘虏营走去。熊猛没跟,只是看着。
约莫一刻钟后,巴图回来了,眼睛红红的,但腰挺得很直。
“怎么样了?”熊猛问。
“我把他放了。”巴图说,“给了他马,给了他干粮。他……他哭了。”
熊猛点点头,递给他一碗酒:“喝。”
巴图接过,一饮而尽,辣得直咧嘴。
夜深了,营火渐熄,熊猛走出帐篷站在夜空下,北方的天空很干净,星星很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银粉。
明天就该回朔州了,这一仗赢了,但接下来呢?
他想起陈小乐说过的话:打仗不是目的,是手段。打完仗,日子还得过,田还得种,机器还得造。
远处传来黑山部战士的歌声,苍凉,悠长,在夜色里飘得很远。
熊猛抬头,看着那些星星。
路还长。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