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澄澈见底，三丈之下的水草纤毫毕现，随着水波轻轻摇曳，像是沉睡千年的翡翠脉络。
陆清寒立在湖边，冷风掠过湖面，卷起细碎的涟漪，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他怀中的林小满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轻得几乎湮灭在风声里，苍白的脸颊透着近乎透明的青色。
“剑冢禁入”的石碑就在十步开外，碑身布满风霜侵蚀的裂痕，字迹斑驳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沉凝的警告意味，仿佛远古的剑修在此留下的最后一道戒令。
陆清寒低头凝视着林小满毫无血色的唇瓣，又抬眼望向四周——焦黑的古战场土地向着天际无限延伸，远处隐约传来妖兽的嘶吼，那是被之前战斗的血腥味吸引而来的掠食者，正循着气息缓缓逼近。
没有退路。
他抱紧怀中的人，抬步跨过石碑。就在脚步落地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踏入了一片被隔绝的独立领域。陆清寒脚步微顿，体内残存的灵力自动流转，在周身凝成一层淡淡的屏障，抵抗着这股若有若无的威压。
这压力并非带着恶意，更像是一种审视——仿佛有无数双沉寂了千年的眼睛，正从黑暗中睁开，无声地评估着闯入者的资格。
陆清寒没有迟疑，继续前行。他选了湖边一处覆着青苔的平整草地，小心翼翼地将林小满放下，又解下背后的古剑，轻轻放在她手边。尽管剑灵已然沉寂，但这柄剑与她心神相连，或许能让她紊乱的气息稍稍平复。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走向湖边，单膝跪地，掬起一捧湖水。指尖触到的冰凉带着温润的水属性灵气，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他仔细探查再三，确认水中并无异常后，才折返回来，用指尖沾着湖水，小心翼翼地润了润林小满干裂的嘴唇。
清水触碰到唇瓣的瞬间，林小满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陆清寒搭上她的脉门，指尖传来的脉象紊乱如麻，灵力枯竭殆尽，更糟糕的是，识海深处的神魂波动剧烈，显然是焚心一剑的反噬伤及了根本。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最后几枚蕴养神魂的疗伤丹药，刚要喂给她，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有声音。
很轻，很细，像是风吹过剑刃的嗡鸣，又像是湖水深处传来的低语。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响彻在他的识海之中，带着古老而悠远的韵律。
陆清寒猛地抬眼，望向湖中央。
方才还平静无波的湖面，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涟漪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升起。
那是一柄剑。
通体由温润的青色玉石雕琢而成，剑身细长挺拔，剑柄处刻着繁复的流云纹路，仿佛凝结了千年的月华。它从湖水中缓缓升起，剑身上却未沾半点水珠，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一位沉睡了千年的守护者，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玉剑悬浮在湖面上方三尺处，剑尖微微下垂，精准地指向岸边的陆清寒——不，是指向他身边的林小满。
陆清寒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指尖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但下一刻，他又松开了手——这柄玉剑散发出的气息平和而古老，没有丝毫杀意，只有一种淡淡的好奇与探寻。
玉剑缓缓移动，向着岸边飘来，最终停在林小满身前三尺处，悬空静止。剑身微微颤动，发出细密的嗡鸣，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辨认着故人的气息。
陆清寒听不懂这剑鸣的含义，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目光始终落在林小满手边的古剑上。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那柄一直黯淡无光的古剑，忽然轻轻一颤。
震动极其微弱，若非陆清寒一直凝神关注，几乎无法察觉。但这细微的震颤，却像是触发了某种古老的共鸣——玉剑的嗡鸣声陡然变调，从平缓的低吟转为急促的颤音，它绕着古剑缓缓飞了一圈，剑尖几次想要靠近，却又迟疑地停在半空，像是在确认着某个尘封已久的印记。
古剑再次震颤，这一次，剑鞘上的暗纹竟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丝金光，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
玉剑像是终于得到了确认，嗡鸣声骤然变得欢快起来，不再犹豫，剑尖轻轻点在了古剑的剑鞘上。
刹那间，两柄剑之间亮起了一道纤细的青色光桥，如同流淌的星河，将玉剑中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向古剑。陆清寒清晰地看到，古剑上的暗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光泽——虽只是剑尖到剑身三寸的区域，却已足以让死寂的古剑重新焕发出一丝生机。
一股微弱却坚韧的灵性波动，从古剑中缓缓散逸而出。
“……累……死……本……座……了……”
断断续续的意念直接传入陆清寒的识海，那声音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消散，却带着剑灵特有的倨傲与疲惫。
陆清寒瞳孔微缩，低声回应：“前辈？”
“是……本座……”剑灵的意念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全部力气，“这……丫头……简直……疯了……焚心一剑……岂是……她现在……这境界……能碰的……”
“她现在的情况如何？”陆清寒追问，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很……糟……”剑灵停顿了许久，才继续传递意念，“但……死不了……本座……用最后……一点本源……护住了……她的剑心……不过……接下来……至少七天……她……和凡人……无异……”
陆清寒沉默片刻，又问：“前辈您呢？”
“本座……要……沉睡……”剑灵的意念越来越微弱，“这剑冢……的守剑……在帮本座……维持灵性……不散……但恢复……需要时间……和契机……”
守剑？
陆清寒望向悬浮的玉剑，它依旧执着地输送着灵力，青色的光桥稳定而柔和，像是在为濒死的同伴续命。
“它为何要帮您？”
“……故……人……之……剑……”剑灵的意念几乎消散在识海之中，最后留下一句，“告诉……那丫头……别……死了……本座……还等着……她温养……恢复……呢……”
意念彻底中断，古剑上的灵性波动也归于沉寂。但这一次，并非全然的死寂，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希望的沉睡，剑身上的暗纹维持着微弱的金光，不再熄灭。
玉剑收回了光桥，却并未离去，只是静静悬浮在林小满身侧，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陆清寒望着这一幕，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却知道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他重新将丹药凑到林小满唇边，小心翼翼地喂她服下，又盘膝坐下，将自身灵力缓缓渡入她体内，引导着药力化开，梳理她紊乱的经脉。
时间在无声的灵力流转中缓缓流逝。
太阳从东方天际缓缓移到中天，又向着西方沉落，金色的余晖洒在湖面上，将湖水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陆清寒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灵力几乎耗尽，但他始终没有停下。指尖传来的脉象渐渐从紊乱趋于平稳，虽然依旧虚弱，却已脱离了最危险的境地。
黄昏时分，林小满的睫毛终于剧烈地颤动起来。
陆清寒立刻收回灵力，屏息静待。
她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总是灵动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水雾，视线茫然地游移了片刻，才慢慢聚焦在陆清寒的脸上，沙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师兄？”
“嗯。”陆清寒拿起身边的水囊，拧开盖子递到她唇边，“慢慢喝。”
林小满想抬手接过，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陆清寒见状，索性扶着她坐起身，一手托着她的后背，一手将水囊凑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了几口。
清凉的湖水滑入喉咙，干涩的灼烧感渐渐缓解，混沌的意识也一点点回笼。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涌来——石林中的激战，魔煞虎的咆哮，焚心一剑的决绝，还有那席卷神魂的极致灼痛……
“剑……”她猛地转头，看向手边的古剑。当看到剑鞘上那点微弱却稳定的金光时，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
“剑灵前辈暂时沉睡了，但灵性未散。”陆清寒轻声解释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包括那柄玉剑，包括剑冢的猜测。
林小满怔怔地听完，抬眼望向悬浮在身侧的玉剑。玉剑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颤动了一下剑身，发出清脆的嗡鸣，像是在友好地打招呼。
“它说……是故人之剑？”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好奇。
“这是剑灵前辈的原话。”陆清寒望向平静的湖面，“这里应该是上古某位剑修的埋剑之地，或者说，是一座剑冢。这柄玉剑，恐怕就是守护此地的守剑灵。”
林小满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道：“天罡晶呢？”
“在这里。”陆清寒从怀中取出那枚密封的玉盒，轻轻放在她手中。
林小满握紧玉盒，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触感，透过玉盒的缝隙，能感受到一丝纯净的灵韵，让她枯竭的经脉都泛起一阵舒适的暖意。她小心地将玉盒收好，抬头看向陆清寒：“我们现在在哪里？”
“古战场深处，具体方位不明。”陆清寒站起身，环顾四周，“但此地有阵法遮蔽气息，外界很难察觉。而且有守剑灵在，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暂时”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短暂的安宁。
林小满尝试着运转灵力，刚一动念，经脉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再次昏厥。
“别勉强。”陆清寒立刻按住她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剑灵前辈说过，至少七天，你会和凡人无异。强行运功只会加重伤势，得不偿失。”
林小满苦笑一声，靠在身后的石头上。她从未如此虚弱过，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这种任人摆布的无力感，比肉体的疼痛更让她煎熬。
夜幕悄然降临，星辰渐渐铺满夜空。
陆清寒在湖边升起一小堆篝火，用的是储物袋中特制的灵炭，燃烧时几乎没有烟雾，只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两人的脸庞，也映得湖面波光粼粼，那柄玉剑依旧悬浮在不远处，剑身泛着淡淡的青光，像是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吃点东西。”陆清寒递过一块用灵火烤热的干粮，上面还沾着些许蜜汁。
林小满接过，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粮的质地偏硬，没什么味道，但她吃得格外认真——此刻的她，需要每一点能补充体力的东西。
“师兄。”她忽然停下动作，看向陆清寒，“你的伤……”
“无碍。”陆清寒低头拨弄着篝火，语气轻描淡写。
但林小满的目光落在他虎口处崩裂的伤口上，那道伤口深可见骨，虽已止血，却依旧狰狞，还有他苍白得过分的脸色，无一不在诉说着他强行催动归墟剑域的代价。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拿天罡晶，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你也不会受伤，剑灵前辈也不会……”
“选择是我们共同做的。”陆清寒打断她，抬眼看向她，火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一丝罕见的柔和，“从踏入古战场开始，所有的风险都是我们一起承担的。你拿到天罡晶，是你的机缘；遇到危险，是修行路上必经的劫。没有谁对不起谁。”
林小满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冷静如冰的眼眸里，此刻盛着跳动的火光，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草丛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沙……沙……”
像是有什么小东西在草叶间穿梭。
玉剑的嗡鸣声陡然变得尖锐，剑身猛地转向湖岸的另一侧，剑尖直指声音传来的方向，散发出淡淡的警戒气息。
陆清寒瞬间起身，长剑出鞘，寒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他的动作依旧流畅利落，但林小满能看到，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着，显然灵力消耗过度。
草丛缓缓分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钻了出来。
它只有巴掌大小，身形像极了狐狸，却长着一对毛茸茸的兔耳，蓬松的尾巴像一团炸开的云絮，最奇异的是它的眼睛——一金一银，在夜色中泛着琉璃般的光泽，显得灵动又神秘。
小兽显然没料到会遇到人，愣在原地，一双异瞳好奇地打量着两人，随即看到了悬浮的玉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发出一声清脆的“吱”叫，蹦蹦跳跳地朝着玉剑跑了过来。
玉剑的嗡鸣声骤然缓和下来，剑尖轻轻点了点，像是在回应小兽的亲昵。
小兽绕着玉剑转了两圈，又凑到古剑边嗅了嗅，这才注意到篝火边的林小满，歪着脑袋看了她半晌，然后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它轻轻一跃，跳进了林小满的怀里，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不动了。
林小满瞬间僵住，连呼吸都放轻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小兽身上传来的温暖，还有那股温和纯净的灵气，如同春日的溪流，缓缓抚平她神魂的灼痛。
“这是……”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陆清寒，生怕惊扰了怀中的小家伙。
“应该是此地孕育出的灵兽，和守剑灵相熟。”陆清寒收剑回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看来它对你没有恶意。”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玉剑飘到林小满面前，剑尖轻轻碰了碰小兽的脑袋，发出柔和的嗡鸣。小兽舒服地蹭了蹭剑尖，在林小满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林小满哭笑不得，低头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兽，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夜渐深，篝火的光芒渐渐黯淡。
“今晚我守夜，你休息。”陆清寒重新坐下，闭上双眼，进入浅层的入定状态，一边调息恢复灵力，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林小满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小心地调整姿势，让怀中的小兽睡得更安稳些。她靠在石头上，望着湖面倒映的漫天星辰，听着篝火的噼啪声和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倦意渐渐席卷而来。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的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湖面的一角——
那里，湖水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不是玉剑的青色光芒，也不是星光的倒影，而是一种幽蓝色的光，像是冻结的寒冰，又像是深埋地底的晶石，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林小满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湖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星光在水波中轻轻摇晃。
她看向陆清寒，他依旧闭目调息，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或许真的是错觉吧。
林小满轻轻叹了口气，抱紧怀中的小兽，终于抵挡不住倦意，沉入了深沉的睡眠。
她没有看到，在她睡着之后，怀中的小兽悄悄睁开了一金一银的眼睛，望向湖水深处，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只有玉剑能听懂的咕噜声。
玉剑轻轻颤动，剑身转向湖心，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湖面之下，那抹幽蓝色的光芒再次亮起，这一次，持续了足足三息，才缓缓隐没在黑暗之中。
像是某种沉睡的存在，被惊扰了片刻，又再次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