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暮春靖王侯府后园,蔷薇缠朱柱,丁香散清甜,海棠缀枝映波光,如工笔重彩画卷。
王府设赏花宴,京中贵女齐聚,衣香鬓影间,环佩叮当与笑语交织。
沈微婉与柳如眉同车而来——路上柳如眉还握她的手,劝她“三皇子似有和解意,今日不妨放低姿态”,沈微婉未回应。
入园后柳如眉没了热络,而身着月白襦裙、绣着淡青兰草、仅簪素银簪的沈微婉。
在珠翠环绕的贵女中格外素净,刚入园便迎上好奇、探究又疏离的目光。
她早有预料。
自及笄宴后,又逢三皇子家奴大闹镇国公府,京中流言四起,皆说她得罪了三皇子,昔日相熟的贵女也渐次疏远。
沈微婉不甚在意,寻了廊下角落坐下,指尖摩挲着腰间草药香囊。
浅青布身绣着兰草,与裙摆纹样呼应,内装她亲手制的薄荷、藿香,泛着清浅草木香。
母亲曾笑她绣“药草”比“花草”上心,她却觉得,这带烟火气的囊袋,比虚浮珠翠更让人心安。
“月蓉姐姐,沈小姐独自坐着,咱们去打招呼吗?”赵诗晨轻拉李月蓉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
李月蓉望着沈微婉素净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却很快移开目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算了,”她声音轻缓,带着几分无奈,“别凑这热闹了。”
话未毕,柳如眉端酒娇声打断。
“月蓉姐姐说得是!”
桃粉罗裙配着晃眼的红宝石步摇,她扫过众人。
“前些日婉姐姐惹了三皇子,我劝过她不听,咱们跟她走近,当心三皇子误会,多不值当。”
此言一出,本就犹豫的贵女们顿时沉默。三皇子深得圣宠,没人愿为沈微婉冒险。
李月蓉咬了咬唇,最终收回目光,走到另一花架下,与刘薇、宋竹宜说笑起来,只是手中的茶盏,许久未再碰过。
林晚星在假山旁看着,捏紧沈微婉所赠的墨玉“安”字牌,指腹被硌得发紧。
念及旧恩欲上前,又记起父亲“莫涉皇子纷争”的告诫,终究退回阴影里。
蔷薇架下的苏清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帕角的绣线被捻得发毛。
去年上元节,御史家公子纠缠她时,是沈微婉借赏灯替她解的围。
她抬眼望向沈微婉,脚步微抬,却见李月蓉等人刻意避着沈微婉,动作一顿,最终还是收回脚步。
只远远朝沈微婉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像暗夜里的一点微光。
沈微婉抬眼,朝苏清鸢轻点致意。
“小姐,她们……”
春桃替她委屈,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沈微婉拍了拍她的手,望向远处打闹的贵女,语气轻如微风。
“没事,都能理解。”顿了顿,又缓缓补充。
“她们不单为自己活,还扛着家族担子。”
前世只觉孤立是人心凉薄,如今才懂,世家情谊里,本就掺着身不由己的权衡。
柳如眉说完,便端着酒盏“好心”走向沈微婉,满脸虚伪关切。
“婉姐姐,你孤零零的怪可怜,跟我一起吧,我让姐姐们别因三皇子的事为难你。”
周围贵女顿时停了说笑,目光齐聚。沈微婉瞥见柳如眉手中那方曾让丫鬟从绣坊翻走的掉色茜素红帕。
心中了然,仍温和婉拒:“多谢眉儿好意,我独自待着便好。”
被拒后柳如眉眼底闪过不耐,故作委屈去拉她。
“哎呀!”一声轻呼。
柳如眉鞋尖故意勾住廊下青石板缝,脚下“一滑”,整个人朝沈微婉撞去。
茶水溅湿其月白裙摆,她握帕的手顺势蹭过,茜素红在裙摆上晕出污渍般的痕迹。
贵女们目光齐聚,笑声骤停,气氛瞬间凝固。柳如眉慌忙收手,满脸惊慌道歉。
“婉姐姐对不起!地面太滑没站稳,都怪这帕子不顶用,染了你的裙子!”
说着便举起茜素红帕,露出茶浸的艳色,装出无心之失的模样。
众贵女目光在掉色帕子与沈微婉染痕裙摆间打转,因柳如眉提过她惹了三皇子,没人愿沾麻烦。
赵诗晨皱眉嘀咕:“走路毛躁,还好没溅到我。”
裴慧蓝撇嘴附和:“这帕子遇水就掉色,看着廉价,先前还炫耀颜色亮呢。”
柳如眉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嘴上却愈发委屈。
“我真不是故意的……兴许是丫鬟拿错了帕子……”
不等她说完,沈微婉已取出一方绣暗纹兰草的雨过天青软烟罗帕,料子一看便属上等。
赵诗晨摸了摸自己的绣金帕,又瞥了眼柳如眉的掉色帕,悄悄将帕子塞回袖中。
沈微婉从容用帕子按压裙摆水渍,对柳如眉温和笑道。
“眉儿不必愧疚,一点水渍不碍事。”
她腰间香囊的薄荷香随动作散开,落在染痕裙摆旁,让周围盯“污渍”的目光不自觉松弛,这清爽气味竟悄悄压下了尴尬。
话落,她目光扫过柳如眉的帕子,语气轻柔却字字分明。
“只是眉儿这帕子虽颜色亮,却太不经用。女孩子家贴身物件,还是选质量好些的好,免得像今日这样染了别人衣服,倒显小家子气,落了体面。”
“小家子气”一出,周围响起低低嗤笑。
林晚星捏着墨玉“安”字牌的手松了松,望向沈微婉的眼神少了几分先前的犹豫,多了点不易察觉的认可。
柳如眉脸涨得通红,握帕的手紧到指尖泛白——她没料到沈微婉早有准备,竟当众给她扣上“不经用”的帽子,让她丢尽脸面。
她想反驳,却找不出半分理由,只能咬着唇,强撑着挤出一句。
“婉姐姐说笑了,我……我只是觉得这颜色好看,没想那么多。”
即便如此,仍没贵女上前安慰沈微婉。刘薇拉着裴慧蓝后退半步,压低声音嘀咕。
苏清鸢手捏着帕子,指腹反复摩挲帕角绣纹,瞥见柳如眉怨毒的眼神,终究还是将帕子收回袖中,只远远投去无奈目光。
沈微婉看在眼里,心中毫无波澜——她早知三皇子的权势是鸿沟,仅凭一次“帕子冲突”不足以让众人放下顾虑。
她对柳如眉颔首,淡淡道:“原来是这样”。
随即吩咐丫鬟春桃:“找王府管事,带我去偏殿换衣。”
春桃应下,引着沈微婉缓步离开。
廊下穿堂风轻轻卷过,将她袖间鎏金珐琅彩鼻烟壶散出的冰片薄荷香,悄悄留在了原地。
众人见没了热闹,便四散赏玩,只留柳如眉僵在廊下,受着周遭若有似无的打量议论,气得浑身发抖,攥帕的指尖泛白。
未等她缓过劲,那股清冽的薄荷香顺着风势又飘了过来,恰好裹住她身上浓得发腻的蔷薇水。
此前她特意多洒蔷薇水彰显贵气,此刻甜腻香气被薄荷香一衬,反倒像沾了灰的蜜糖,廉价又刺鼻。
有贵女嘀咕:“这什么味道,混着柳小姐的香,真别扭。”
“还是沈小姐的薄荷味清爽。”
柳如眉脸色惨白,狠狠瞪向沈微婉离去的方向,捏着茜素红帕气冲冲朝园外走去。
她没让沈微婉出丑,反倒成了笑柄,落得“小家子气”的名声,连引以为傲的香气都被比了下去,狼狈至极。
换好衣衫的沈微婉于廊下落座——仍是一身素雅衣裙,仅在发间添了支小巧的玉簪,更显清丽。
她指尖摩挲着腰间兰草香囊,目光扫过花架时,恰好瞥见海棠花下,李月蓉正与丫鬟红缨说笑。
红缨腕间细汗涔涔、指尖泛白,显是暑气侵体。
前日她听春桃说,柳如眉曾以“院中人手缺”为由,想借绣活拔尖的红缨过去“帮衬”。
实则想留人为己用,被李月蓉婉拒后,柳如眉见了红缨便没好脸色。
她正欲细看,柳如眉竟去而复返,端着酸梅汤上前,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指尖悄悄按了碗底,又用那方染过沈微婉裙摆的茜素红帕擦了擦碗沿,笑着递向红缨:“刚温过,慢些喝。”
这话虽体贴,却让红缨脸色更白。
她瞥见那方熟悉的茜素红帕,指尖微缩,接碗的动作迟缓,指腹刚碰到碗壁,便像被烫到般轻轻一颤。
李月蓉只顾说笑未察觉异样,沈微婉却暗惊:红缨这模样,分明是暑气上头,柳如眉偏递热汤,举动实在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