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尾的应急灯在暮色里明明灭灭,越野车后备箱门被两箱自热火锅顶得半开,蒸腾的热气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织出蛛网般的白雾。
我数着包装盒上红艳艳的辣油标识,十八种不同口味排兵布阵般铺满防滑垫,连车载冰箱门缝里都卡着盒藤椒鸡排味的。
一声金属脆响,半截果皮打着旋儿落在积雪上。
副驾座上的人正用持骨钻的姿势捏着瑞士军刀,锋利刀刃在丰水梨表面犁出深一道浅一道的沟壑,果肉碎屑星星点点溅在藏青色羊绒围巾上。
停手停手!我扒着车窗倒抽冷气,李主任您这手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梨子做关节置换呢。
李莫言闻言顿了顿,睫毛上凝着的霜花簌簌一抖。
骨节分明的手指转了个漂亮的花刀,那枚惨遭蹂躏的梨子便划出道抛物线,地砸进废弃纸箱。
患者出现排异反应。他面不改色地从置物袋摸出新梨,消毒湿巾慢条斯理擦着刀刃,换主刀医生?
我噗嗤笑出声,接过水果时触到他冻得发红的指尖。
车载香薰浮动的雪松气息里,忽然混进丝清甜的草莓香。
转头就见这人用镊子夹着颗水珠未褪的草莓递到唇边,宽大的羽绒服袖口露出一截钴蓝色衬衫,是手术室刷手服特有的颜色。
术前补充血糖。他声音平板得像念病历,耳尖却泛起可疑的淡红。
我故意就着他手指咬下果尖,果然看见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
啧啧,这冰块脸不仅容易害羞,还很纯情……
夜色漫过盘山公路时,咕嘟冒泡的番茄牛腩锅在仪表盘投下暖色的光晕。
李莫言摘了金丝眼镜擦拭,忽然倾身越过中控台。带着消毒水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我听见安全带扣舌弹开的轻响。
后座保温箱第二层。他说话时热气拂过我耳畔,加了冰的杨枝甘露。
我怔怔抱着还凝着水珠的甜品杯,看他重新系好安全带时,锁骨处银色的听诊器吊坠从衣领滑出。
导航提示距离京城还有87公里,仪表盘蓝光映得他侧脸像尊冷玉雕成的神像。
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发白,忽然轻声道:回京收拾好行李,到我房间,有事跟你说。后视镜里掠过一串橙黄的路灯光斑,将他镜片照得明明暗暗。
轮胎碾过减速带的震动中,我摸到储物格里躺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
展开是锋利的瘦金体密密麻麻列着各省特色火锅,笔迹力透纸背,最下方却用圆珠笔添了行小字:餐后需配加冰无糖杨枝甘露。
挡风玻璃上渐渐蒙了层薄雾,我悄悄把便签折成方胜塞进大衣口袋。
不是说有事要讲?非要回京再说?山峦轮廓在夜色里起伏如兽脊,车载电台开始播报明日高温预警。
李莫言突然猛打方向盘拐进服务区。轮胎与地面摩擦的锐响里,他转身从后座拽过一个收纳箱,掀开盖子的瞬间,满满的玩具哗啦滚落在真皮座椅上。
咦,这些小玩意好似在哪儿看过,我连忙起身将玩具一个个的捡回去。
其实...他抽出口罩戴上,露出的耳廓红得快要滴血,这些...消毒手套在塑料包装盖上捏出细响,是你小时候送我的玩具。
夜风卷着雪粒扑进车窗,我盯着他手里摇摇欲坠的包装盖,在服务区霓虹灯下泛出滑稽的蓝光。
“咱俩一早就认识?”
我眼睛瞪得溜圆,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眼前这男人。
他刚刚还一副沉稳模样,这会儿却莫名腼腆起来,搞得我大脑直接宕机,嘴巴张了张,愣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嗯!八岁的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去乡下写生,就住你家。刚到就碰上王姨破羊水,把大家急坏了,还好,我奶奶是退休的老军医,这才顺顺利利把你生下来。
自那次后,我们每年寒暑假都会被邀请去那儿小住。
你三岁那年,小小的一团,可爱得很。暑假结束,我要走的时候,你抱着我的腿死活不撒手,哭得很惨。”
他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你穿着小裙子,奶声奶气地喊着要嫁给我才肯放我走。我没办法,最后还是爷爷带着咱俩去镇上拍了结婚照。你瞧瞧,这就是铁证!”
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旁,像变戏法似的从手机某处未知app中找到了上了好几层密码锁的相册。
我凑过去一瞧,照片里,一个梳着哪吒头的“小姑娘”,穿着大红色的洋裙。
那裙子大得都快拖地了,像个行走的红色大蛋糕。
旁边站着个高出她一个头的年轻小伙,穿着新郎服,一脸惆怅。
再仔细一看,这小姑娘眉眼间竟有九分像我,看来他说的还真不是瞎编的。
可怪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六岁那年,爷爷考虑到你身份特殊,就跟王姨商量,想把你接到京城去上学。
结果你倒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啥也不同意,理由居然是要留在乡下等后院的桃子结果子。
我们没办法,只能先回去。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劫匪,那些人人多势众,手里还拿着枪。
爷爷坐在车后座,眼瞅着劫匪从前面开始搜刮钱财抓孩子,赶紧把我塞进了行李箱,从车窗扔了出去。
结果你这小机灵鬼突然反悔,骑着个小三轮,吭哧吭哧地跟在汽车后面追了一路。
等你瞧见从行李箱里掉出来、浑身是血的我,吓得哇哇大哭,直接咬破自己手指,把血往我嘴里塞。
也是那时候,我们才发现你的血有治愈伤口的神奇功效。
可谁能想到,你之后就发起了高烧,烧糊涂了,直接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
爷爷也因为跟劫匪打斗,失血过多,那年就走了。从那以后,咱俩就再没见过面。”
听他讲完这一长串故事,我心里百感交集。
这剧情,比电视剧还跌宕起伏……
再看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我知道,那些抹不去的伤痛,肯定早就深深埋在他心底。
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只是被时间磨得麻木了吧。
终于知道睡梦中那个帮我赶走水蛇的言哥哥是谁……这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