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的声音刚落，吴砚捏着烤红薯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薯肉烫得指尖发麻，焦糖色的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两个小时，在这里度过一个月，现实里不过才过去两个小时。
悬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辅导站的资金安全、冬季物资采购清单上的每一项、许柠皱着眉说“孩子们的棉衣得赶在降温前到位”的模样……所有让他焦虑得彻夜难眠的现实问题，竟都还停留在他离开时的节点。
可这份松快还没在胸腔里焐热三秒，后腰突然传来一股力道。不是老道士之前那带着戏谑的轻推，而是实打实的一脚，力道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角度，正踹在他后腰最容易失力的发力点上。吴砚重心失衡，整个人往前扑去，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偏殿的青砖地化作流动的粉色光雾，炼丹炉的铜色轮廓在光雾中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鼻腔里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以及耳边轻得像羽毛拂过的呼吸声。
“哥，你醒了？”
软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吴砚僵硬地转头，撞进妹妹吴沫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女孩趴在病床边，校服袖口还沾着深蓝色的钢笔墨水，发梢别着的珍珠发卡歪了半边，显然是刚从学校赶来，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白色的病床栏杆被阳光晒得泛着暖光，墙上贴着的“住院须知”边角卷了起来，床头柜上的保温桶印着“家和万事兴”的红字，桶盖边缘还挂着半滴没擦干净的水珠……一切都和他记忆中8月9日车祸醒来时一模一样，连窗外飘进来的槐树叶，都带着夏末特有的清香。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吴沫柔软的头发，发间还缠着一根细小的棉线，触感真实得让人心头发颤。掌心没有熟悉的木牌凉意，眉心也没有“全知之眼”运转时的微麻——他试着凝神，想调动那能看透万物本质的能力，可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车祸时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脆响，以及被撞飞瞬间天旋地转的失重感。
“哥，你发什么呆呀？”吴沫被他摸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把保温桶往他面前推了推，桶底在床头柜上磕出轻响，“妈早上五点就起来炖的排骨汤，放了玉米和胡萝卜，我在医院微波炉热了三次，你快喝，再放就凉了。”
保温桶打开的瞬间，浓郁的肉香混着葱花的清甜味飘出来，热气裹着水汽扑在吴砚脸上。他看着碗里浮着的细碎油花，喉咙突然发紧——这是他车祸后喝到的第一碗汤，记忆里妈妈还因为他能开口说“谢谢”，背过身偷偷抹了眼泪，指节把围裙攥得发白。可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幻境，却又贪恋这份真实的温暖，手指握住汤勺的瞬间，指腹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竟有些舍不得动。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却又慢得能数清每一份藏在细节里的温柔。出院那天，天刚蒙蒙亮，妈妈就从家里拎来一个红布包，里面裹着六个煮得滚烫的鸡蛋。她坐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地握着吴砚的手，把鸡蛋在他额头上轻轻滚了一圈，又顺着胳膊往下捋，嘴里念叨着“滚灾滚灾，晦气全走开”，声音软得像棉花：“咱砚砚这遭罪了，往后啊，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爸爸推着轮椅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的轮椅车轮被擦得锃亮，车座上还包了新的浅灰色棉垫，棉垫边缘缝着吴砚最喜欢的格子纹。“怕你会说车座硬，我让你妈选了最软的棉絮，”爸爸挠了挠头，语气有些局促，“等你好利索了，还能骑着去公园转。”
奶奶早在小区门口等着，手里攥着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符袋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她拉着吴砚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他手腕发痒：“这是奶奶在城郊的庙里求的，连着去了三天，每天都给菩萨磕够一百个头，保准能护着咱砚砚平平安安。”
刚进单元楼，就听见楼道里传来热闹的说话声。三姨带着表弟从楼上跑下来，手里拎着一篮刚买的苹果，表弟举着个奥特曼玩具塞进吴砚手里：“舅舅，我妈说这个能打怪兽，你拿着就不怕疼了！”五婶站在自家门口，端着一碗刚蒸好的南瓜羹：“砚砚快尝尝，我特意少放了糖，对你身体好。”七大姑八大姨围着他问长问短，手里的营养品堆了满满一摞，楼道里的声控灯被笑声点亮，暖黄的光把每个人的笑脸都映得格外清晰。
出院后的第三天，爸妈还特意在小区附近的饭店办了场出院酒席。不大的包间里坐满了亲戚，桌上的菜一道接一道地上，都是吴砚爱吃的——糖醋排骨、可乐鸡翅、松鼠鳜鱼，连汤都是他小时候爱喝的番茄蛋花汤。爸爸举起酒杯，眼圈有点红：“谢谢大家来给我儿子添喜气，之前他出车祸，我和他妈吓得好几宿没合眼，现在好了，咱借这杯酒，祝咱砚砚往后健健康康，顺顺利利！”
亲戚们跟着附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吴砚坐在席间，看着满桌熟悉的面孔，听着耳边热闹的话语，心里那点关于“幻境”的警惕，像被温水泡软的棉花，渐渐沉了下去。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舌尖尝到一丝甜味——是妈妈特意让服务员加的蜂蜜，她说他刚出院，喝甜的能“补心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吴砚渐渐融入这份“正常”。他回到之前的公司上班，工位上还堆着没做完的报表，报表旁边放着同事帮他整理的笔记，字迹工工整整。组长拍着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关切：“不急，你刚恢复，先适应几天，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他打开股票账户，看着里面原本能翻三倍的三只科技股，凭着记忆里的“走势”加仓。可第二天开盘，屏幕上的数字就变成了刺眼的绿色，暴跌5%；第三天再跌3%，不过两天，账户里的积蓄就缩水了近二十分之一。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手指悬在“卖出”按钮上，指尖冰凉——第一次尝到了“未知”的恐慌。以前有“全知之眼”，他能看清每只股票的资金流向、主力持仓变化，甚至能预判政策对行业的影响，可现在，他和那些在股市里盲目跟风的散户没什么两样——凭运气买入，凭焦虑等待，最后凭不甘割肉。
更让他挫败的是工作。之前靠着“全知之眼”，他能快速看透项目的核心问题，连客户没说出口的需求都能提前预判，老板总说“吴砚是块做项目的料”。可现在，他对着一份市场分析报告看了一下午，连数据异常的节点都找不到，最后还是同事指着报表上的一行小字提醒：“这里的样本量太小，只有两百份，结论不可靠。”他才恍然大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哥，你最近怎么老叹气呀？”晚饭时，吴沫夹了块红烧肉放在他碗里，肉汁溅在碗沿上，“是不是工作不顺利？要不咱换个工作呗，我听说隔壁王叔叔的公司在招人，朝九晚五，还不用加班，待遇挺好的。”
吴砚看着碗里的红烧肉，肉质软烂，油亮的酱汁裹着肉粒，是他从小爱吃的味道。可他却没什么胃口，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咽不下去。他想起幻境之外的许柠，想起她穿着白色外套，站在辅导站门口跟孩子们挥手的模样；想起阿哲拿着公益计划草案，眼里闪着光说“吴哥，咱们明年再开两个分站吧”；想起小雅和李默蹲在地上，陪孩子们玩跳房子，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可那些记忆像蒙了层雾，越来越模糊，他甚至想不起许柠的声音，只记得她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月牙。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温暖——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筷，水流声哗哗作响；爸爸在客厅看新闻，偶尔会念两句有趣的时事；奶奶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毛线球滚到吴沫脚边，女孩笑着捡起来，帮奶奶绕成整齐的线团；吴沫会跟他说学校里的趣事，说她的同桌送了她一支带香味的笔，说她的数学考了95分，眼里闪着雀跃的光。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他低下头，把红烧肉塞进嘴里，肉香在舌尖散开，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重要的拼图。
他开始忘记更多事情。有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一个很重要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翻来覆去，脑子里闪过很多面孔——爸妈的、奶奶的、吴沫的、亲戚的，可还有一张脸，模糊得像隔着毛玻璃，怎么也看不清。他拍了拍脑袋，想努力回忆，可越想越乱，最后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喊他吃饭，他坐在餐桌前，看着碗里的粥，突然问：“妈，我之前是不是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妈妈愣了一下，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傻孩子，你之前出了车祸，是不是还没好利索？能平平安安的，比做什么特别的事都强。”他看着妈妈的笑脸，点了点头，把那句“好像有群孩子在等我”咽了回去——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
直到车祸出院后的第十天，晚饭时，爸爸打开了电视。本地新闻里，主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紧急插播一条消息，今晚七点半左右，许氏集团千金许柠在市中心商场附近被未知歹徒绑架，目前警方已成立专案组，正在全力调查……”
“许柠”两个字像惊雷，炸得吴砚浑身一震。他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汤汁溅在裤子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抬头，盯着电视屏幕上许柠的照片——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阳光下，笑容明媚得像春天的花，和他记忆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突然有了答案——他不是忘了一件事，而是忘了一群人，忘了他曾经许下的承诺，忘了他肩上的责任。
“哥，你怎么了？”吴沫吓了一跳，连忙递过纸巾，蹲下来帮他捡筷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躺会儿？”
妈妈也放下碗筷，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的温度带着熟悉的暖意：“没发烧啊，是不是看新闻吓着了？这许家姑娘也太可怜了，这么年轻，希望能早点找到。”
吴砚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在这个世界里，他和许柠只是“陌生人”，可心里的疼痛却那么真实，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突然冲破迷雾，汹涌地回到他脑海里——国庆夜宴上，许柠拿着他送的玉镯，惊喜地说“这个比商场里买的好看多了”；辅导站里，她坐在小凳子上，跟孩子们讲童话故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他牵着她的手，站在辅导站的院子里，说“我们一起把这里建成孩子们的家”的承诺……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事，疼得他心脏发颤。
“我要去找她。”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突兀。
“找谁啊？”爸爸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遥控器，语气带着不解，“警察都在找，你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你认识人家吗？你知道她在哪吗？”
“我认识！”吴砚的声音带着哭腔，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认识她，我知道她需要我，我必须去找她！”
他转身就往门口跑，却被妈妈拉住了胳膊。妈妈的手很用力，指尖攥得他胳膊发疼：“砚砚，你别冲动！你是不是糊涂了？你和许家姑娘素不相识，你怎么找她？外面那么危险，万一你出点事，我和你爸怎么办？听话，坐下，别瞎闹。”
“我没瞎闹！”他用力甩开妈妈的手，却在触碰到妈妈手臂的瞬间愣住——妈妈的手很温暖，和记忆里她牵着他过马路时的温度一模一样。他看着眼前的家人：妈妈眼里满是担忧，眼角的皱纹因为着急皱在一起；爸爸脸色严肃，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奶奶放下手里的毛衣，站起身，手里还攥着半截毛线，一脸着急；吴沫站在旁边，眼圈红红的，手里还捏着刚帮他捡起来的筷子。
“哥，你留下来好不好？”吴沫拉着他的衣角，声音带着哽咽，眼泪掉在他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里有我，有爸妈，有奶奶，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那个许柠和你有什么关系呀，你为什么非要去找她？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
奶奶也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奶奶的手很粗糙，掌心的老茧蹭得他手腕发痒，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砚砚，听奶奶的话，别出去了。外面危险，家里多好啊，奶奶每天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给你煮排骨汤，你想喝南瓜羹，奶奶也给你蒸，好不好？咱一家人守在一起，比啥都强。”
爸爸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力量很沉稳：“儿子，我知道你可能最近工作压力大，有点胡思乱想。明天我给你请个假，咱们一家人去郊区的温泉山庄玩两天，散散心就好了。你妈早就想去了，就是一直没好意思说。”
家人的话语像温暖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犹豫了——这里有他最亲的人，有安稳的生活，没有超凡的危险，没有公益的压力，只有平淡的幸福。早上醒来能闻到妈妈做的早饭香味，晚上回家能听到吴沫叽叽喳喳的笑声，周末能陪爸爸去公园下棋，陪奶奶去菜市场买菜。如果他留下来，就能永远拥有这份温暖，再也不用面对那些未知的挑战，再也不用为了辅导站的资金发愁，再也不用担心情人会遇到危险。
可就在这时，电视里再次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据知情人士透露，绑匪已向许氏集团索要十亿元赎金，并声称若明天中午前不支付，将对许柠采取极端措施……目前，警方尚未确定绑匪的具体位置，案件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吴砚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他想起幻境之外的顾辞和江念，想起顾辞能具现物品的能力，想起江念能解析万物的大脑；想起老道士说的“情感考验”，说这关最难过，因为“人总是会贪恋温暖，忘了初心”。他终于明白，这个看似美好的世界，不过是幻境编织的牢笼，用他最珍视的家人和温暖，困住他的意志，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