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小桌,王秀珍像一只安静守护领地的母猫。
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
只是不停地给年纪尚小的苏清雪碗里,夹着熘三样里最嫩的肝尖和腰花。
或是仔细挑出炖骨头里那些已经酥烂的贴骨肉,吹凉了再放到她面前。
她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炕桌上男人们说的每一个字,尤其是关于苏清风的。
当听到惊险处,她夹菜的手指会微微收紧。
当听到夸赞苏清风时,她低垂的眼睫会轻轻颤动一下。
张文娟则像是落在枝头躁动不安的雀鸟,心思显然不在饭菜上。
她筷子动得慢,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不自觉地,飞快地瞟向炕上那个谈笑风生的年轻身影。
眼神里混合着未谙世事的崇拜,少女怀春的关切,以及一丝想要吸引注意的渴望。
她偶尔试图和王秀珍搭话,声音刻意放得甜软:“秀珍嫂子,这酸菜腌得真入味,一点儿都不涩口,您咋做的呀?”
王秀珍只是头也不抬,用鼻音淡淡地“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一句“就是老法子”,便不再多言。
炕桌这边,几口辛辣的烧酒下肚,虽然量少,却像往炭火里泼了瓢热油,让气氛愈发炽热起来。
郭永强脸上泛着红光,情绪明显高涨,他用力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地再次提起白天的壮举:
“要我说啊,今天这事儿,最提气的就是手里有这家伙式儿!”
他说的就是林大生发给他们的步枪。
“这玩意儿,比咱们那老套筒,土铳强到天上去了。动静小,打得准,劲儿还足。那野猪皮多厚?搁以前,土铳打上去就是个麻子脸,挠痒痒似的。今天你们是没看见,三枪。就三枪!直接撂倒!有了这枪,往后咱在这西河岭,腰杆子能挺得更直!”
苏清风咽下嘴里那块软烂的猪肚,用没受伤的手端起碗抿了口酒,接过话头,语气带着经历过艰难的沉稳:
“弓箭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咱们得罪了人,家伙式儿被收了,不用弓箭,山里这点嚼谷都弄不回来,日子更没法过。”
他提到“得罪了人”时,语气平淡,但在座的老人都明白那段日子的憋屈。
“现在好了,孙有良那个祸害没了,林叔也能想办法把枪弄回来,这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苏清风话锋一转,带着真诚的赞许,“不过话说回来,张叔,友刚,永强,今天你们这三枪,确实打得漂亮,干净利落!说实话,我听着都挺意外,这上手也太快了。”
郭永强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他那硬茬似的短发,嘿嘿笑道:“嘿嘿,清风哥你这么一说,我细琢磨琢磨,当时……好像还真是有点邪门,那枪端起来,顺着准星往前那么一看,心里就觉着能成!可能也是……也是被那野猪逼到份上了?”
王友刚比较实在,一边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一边客观地分析:“要我说啊,主要还是离得近。那家伙冲过来的时候,眼珠子瞪得跟豆包似的,獠牙上的泥疙瘩都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用咋瞄准,枪口对着它脑袋搂火就成。当然了,最关键还是张叔沉得住气,喊那声‘打’的时机抓得准!要是早了,打不中要害,晚了,咱哥几个就得被它拱上天!”
年轻的刘志清至今心有余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结痂的划痕,声音带着后怕:“我当时腿肚子都转筋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听见强叔喊‘稳住’、‘别慌’,眼睛死死盯着那野猪,手指头勾在扳机上,全是汗……要不是强叔指挥,我可能早就慌得乱开枪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了张志强身上,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脸上。
炕桌中央的油灯灯花爆了一下,光线摇曳,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庞明暗不定。
张志强缓缓放下筷子,用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捏了一小撮烟叶子,慢悠悠地卷着,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笃定:
“没啥玄乎的,就是年头多了,跟山里这些牲口打交道,摸出点门道。”
他把卷好的烟凑到油灯上点燃,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眼神显得愈发深邃。
“像今天这种玩命往上冲的,你不能慌,也不能怕。你得估算它的速度,判断它啥时候能冲到你觉着‘十拿九稳’的距离。这个距离,对咱们刚摸枪的人来说,不能远,五步到十步之内最把握。再近了,它那獠牙能挑着你,来不及开第二枪。再远了……”
张志强顿了顿,吐出一口烟圈,“超过十步,心一慌,手一抖,子弹指不定飞哪儿去。要是二十步开外,除非是天天摸枪的老兵,否则基本就是听个响,打不中要害,反而把它激得更凶。”
苏清风听得频频点头,他放下酒碗。
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兴奋。
“张叔这话说到根子上了。打枪跟射箭一样,甚至要求更高,就是个熟练工,得练!现在林叔既然能把枪搞来,那就是给了咱们底气。我看,咱们就打猎队这几个人,还是去进山的空地上,我带着大家系统练练枪!”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思路也清晰起来:“弓箭这东西,往后可以放一放了,毕竟效率和威慑力跟枪没法比。那几杆老旧的霰弹猎枪,又沉又笨,装弹慢,动静大,吓唬吓唬山鸡野兔还行,对付大牲口差点意思,以后进山也可以少带了。这样一来,咱们负重能轻省不少,走路也利索。”
桌上的人对苏清风的枪法那是打心眼里佩服的。
他年轻,眼神好,脑子活。
以前打猎的时候,就显露出极高的天赋,基本开枪就命中要害。
“太好了!清风哥,就等你这句话呢!”
郭永强第一个拍手叫好,激动得差点把碗碰翻。
“有你教,咱们肯定能练出来。到时候,咱们打猎队,人手一杆快枪,指哪打哪,看哪个牲口还敢扎刺。”
王友刚也满脸期待:“对对对!清风哥,你可得好好教教我们怎么测距离,怎么端枪最稳,还有那什么……风向?对,风向是不是也得考虑?”
连一向沉稳的张志强也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将烟蒂按灭在炕沿上:“清风有这个心,是咱们打猎队的福气。是该正经练练,不能光靠运气和胆子。你见识广,懂得多,怎么练,我们都听你安排。”
刘志清更是兴奋地搓着手:“清风哥,我年轻,学得快!你多指点我,我保证不怕苦不怕累!”
林立杰虽然伤还没好利索,也忍不住插话:“等我这胳膊好了,也得跟着学。以后咱们打猎队,清一色的神枪手,那才叫威风!”
地上的张文娟,听着苏清风被众人如此推崇和信赖。
看着他侃侃而谈时自信从容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砰砰直跳,脸上也飞起了两朵红云,连饭菜都忘了吃。
而王秀珍,依旧沉默地收拾着苏清雪吃完的碗筷,只是在她低头擦拭桌面的瞬间,无人看见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忧虑。
苏清风笑着说:“行,咱明天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