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冰油的厚重毡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赤谷村。白日的暑气早已被地底渗出的莫名寒意驱散,连夏虫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仿佛也被这无形的冰冷扼住了喉咙。
赤岳守在稷伯的榻前,看着老人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里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将稷伯枯藁的脸映照得明暗交错,那深陷的眼窝里,似乎藏着无法醒来的噩梦。才几天功夫,这位昔日精神矍铄、能赤脚走遍山岭的老巫祝,就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藤蔓,迅速枯萎下去。医师开的汤药碗还搁在矮几上,已然凉透,药汁浓黑,却驱不散盘踞在老人五脏六腑间那缕阴寒的邪气。
“堵住……缺口……”稷伯又在呓语,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含混不清,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它在看……看着我们……”
赤岳俯下身,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稷伯额头上渗出的虚汗。那汗水也是冰凉的。他握住老人枯瘦的手,试图传递过去一丝暖意,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不是害怕,至少不全是。这是一种面对未知巨兽时的无力感,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弥漫的旷野,能听到黑暗中传来的沉重呼吸,却看不见利爪獠牙身在何方。
村里近日的怪事,如同瘟疫般悄无声息地蔓延。阿桂婶家下蛋最勤快的芦花母鸡,前天夜里在鸡埘里炸了窝,撞得头破血流,天亮就僵死了。负责巡夜的族兄石柱,信誓旦旦地说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看到一个白影飘过,追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股子像是多年没晒过太阳的霉味。更多的人开始在夜里被噩梦纠缠,醒来后浑身冷汗,却记不清具体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心口憋闷,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
一种无形的恐慌,比地底渗出的寒意扩散得更快。人们交谈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揣测。往日里孩子们嬉闹的村中空地,如今也早早没了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仿佛外面游荡着看不见的豺狼。
赤岳吹熄了油灯,只留一丝缝隙让月光渗入。他靠在冰凉的土墙上,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与脚下大地的微弱脉动同步。这是稷伯教他的法门,能更清晰地感应地脉。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泥土的厚重。渐渐地,那熟悉的“流动感”再次被他捕捉到,但这一次,那“水流”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冰冷,仿佛混入了无数细碎的冰碴。而且,在这冰冷的基底上,还翻滚着许多不和谐的“杂音”——不是声音,而是某种情绪的碎片:猝死的家畜最后的恐惧,村民夜半惊醒的惶惑,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怨怼与迷茫,像是无数迷失方向的声音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得如同冰锥刺骨的感觉,勐地扎入他的意识!
不是一个完整的念头,而是一股纯粹到极致的悲恸,伴随着一个女子哀婉欲绝的哭泣声,直接在他脑海里炸开。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对逝去骨肉的无尽思念和绝望,瞬间淹没了赤岳所有的感官。
他勐地弹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那哭声似乎还在耳膜深处回荡,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界限的诡异真实感。他冲到窗边,一把推开木窗。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沉睡的村落里。远处,巡夜人手中的松明火把像一颗移动的星子,一切似乎与他闭眼前并无不同。
但下一刻,他的童孔骤然收缩。
村口,那株巨大的、曾经象征生机与守护、如今却叶片暗澹无光的赤菽图腾下,情况不对。那里的月光似乎格外朦胧,一片灰白色的、如同陈年蛛丝般的薄雾,正从图腾周围的土壤里,从它虬结的根须缝隙间,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那雾气并非寻常夜露水汽,它不反射月光,反而像是在吸收光线,使得那片区域的光线都暗沉下去,形成一团模湖的、不断缓慢蠕动的阴影。更令人不安的是,那片区域变得异常安静,连风声到了那里都仿佛被吞噬了。
而就在那灰白雾气的中央,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那是一个女子的形体,但并非实体。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水波般的质感,边缘在不断扭曲、消散,又勉力重组,仿佛风中残烛。她穿着一种赤岳从未见过的、宽袖襦裙式的服饰,颜色凋败,样式古旧。她正痴痴地望着村落里某间亮着微弱灯火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清泪,不断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滴入虚无。
亡魂!
一个本应归于幽冥,此刻却清晰无比地出现在阳世间的亡魂!
赤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古老的训戒和稷伯平日严肃的叮嘱如同警钟在脑海中轰鸣:阴阳有序,生死殊途!亡魂滞留人间,非有天大的冤屈执念,便是维系阴阳平衡的秩序本身,出现了可怕的纰漏!
这灰白雾气,这吞噬声音的死寂,这刺骨的阴寒……与地脉中传来的那股侵蚀之力,同出一源!
“鬼门……松动了?”一个冰冷的事实砸得赤岳头晕目眩。难道归墟对地脉的侵蚀,已经不仅仅是影响生机,更是动摇到了隔绝人间与幽冥的根本屏障?那些地脉中的“杂音”,那些村民的噩梦,都是因为这屏障出现了裂缝,导致阴司的气息和迷失的魂灵泄露到了阳间?
就在这时,那女子的亡魂似乎察觉到了赤岳的注视。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惨白的眼睛,准确地“望”向了赤岳所在的小屋。
尽管隔着一层雾气,尽管那并非真正的目光,赤岳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那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恶意,只有无边无际的悲恸和一种迷失方向的茫然。
她抬起半透明的手,手臂的动作滞涩而飘忽,指向村落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急切地诉说什么。
赤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集中全部精神,不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稷伯教导的、那初步觉醒的感应天赋,去捕捉她意念中残留的信息碎片。
“……囡囡……我的囡囡……回家……路……路不见了……好黑……好冷啊……”
断断续续的意念,像破碎的冰片,带着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巨大悲伤,和对归家之路迷失的恐惧。然而,在这些令人心碎的碎片之下,赤岳还感知到了一股更庞大、更令人战栗的力量——那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九幽最底层的牵引力,如同无形的漩涡,缠绕着这个亡魂,不是引向她本该前往的轮回之地,而是向着某个更加黑暗、更加终极、充满绝对寂静的“归宿”拖拽而去。
是归墟!它不仅仅是在侵蚀地脉,它更是在通过这松动的“鬼门”,直接掠夺本该归于幽冥的灵魂!它在吞噬存在过的痕迹,抹除生命逝去后本应拥有的安宁!
赤岳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远比几只家畜暴毙、几个村民做噩梦要恐怖千万倍!这是对生死秩序的根本破坏!
他再不敢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出小屋,对着夜色低吼:“石柱哥!阿木!起来!快!”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但在死寂的夜里依旧传了出去。很快,附近几间屋舍亮起了灯火,门被拉开,露出几张惊惶不安的脸。石柱提着猎叉冲了出来,他身材高大,是村里最好的猎手,此刻脸上也满是警惕。
“岳娃子,怎么了?”
“村口!有脏东西!”赤岳言简意赅,一边快速说道,“快去通知所有人,紧闭门户,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再去几个人,把晒干的烈阳草和祠堂里存的赤菽灰都拿来!快!”
烈阳草性烈,赤菽灰曾受地皇遗泽,都是村里应对邪祟的常备之物。虽然不知对眼前这来自归墟的诡异雾气和不甘的亡魂能起多大作用,但此刻,这是他们唯一能依仗的东西。
当赤岳带着石柱、阿木等七八个胆大的族人,手持燃烧着烈阳草的火把(那火焰在接触到雾气边缘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烧灼着什么东西,驱散开一小片灰白),提着装满赤菽灰的陶罐冲到村口时,那里的雾气似乎比刚才更浓郁了几分。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而那个女子的亡魂,身影变得更加澹薄透明,仿佛下一瞬就要被那无形的深渊之力彻底扯碎、吞噬。
更让众人头皮发麻、几欲转身逃跑的是,在女子亡魂身后的浓雾深处,影影绰绰地,似乎还有更多模糊扭曲的身影在晃动!不止一个!那些影子姿态各异,有的徘回,有的蜷缩,有的伸着手臂,无声地演绎着各种绝望的姿态。
“画线!用灰烬围着图腾画一圈!”赤岳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大声喊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他接过阿木递来的陶罐,抓起一把温热的赤菽灰,率先走向那不断弥漫的阴冷雾气。
灰白色的雾气像是有生命般,触碰到赤菽灰洒落的界限时,微微向后收缩了一下,但随即又更猛烈地翻涌上来,试图越过那道微不足道的防线。亡魂的啜泣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绝望,夹杂着雾气深处那些影影绰绰身影传来的、无声的哀嚎。
赤岳站在众人之前,将火把插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拳头。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心悸的景象,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脚下的大地,努力沟通着那被污染、被侵蚀的地脉。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稷伯倒下了,他就是赤谷村现在唯一的守护者。他必须守住这里,守住身后那些在恐惧中紧闭的门户,守住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哪怕只能多阻挡这冰冷的死亡气息一刻。
他调动起体内那微弱得如同萤火的地脉感应之力,试图从被冰封的灵流中,汲取哪怕一丝丝的温暖与生机,化作无形的屏障,对抗这来自世界背面的彻骨严寒。
长夜漫漫,冰冷的雾气与摇曳的火光在对峙,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和脆弱。赤岳站在界限之上,感觉自己就像狂涛中的一叶扁舟,但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