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娘正式搬进了玄宗寝殿的偏阁。每天清晨,她都会用浸了薄荷水的丝巾为玄宗敷额,然后监督太医诊脉。午后则诵读《贞观政要》——这是玄宗要求的,说听她念书比听内侍絮叨舒心。
这日雨歇,虫娘扶着玄宗在回廊散步。行宫建在悬崖边,凭栏可见云雾缭绕的栈道如丝带缠绕山间。
“当年太宗皇帝入蜀时,走的便是这条金牛道。”玄宗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栈桥,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虫娘连忙为他拍背,却摸到一把嶙峋的骨头。她这才惊觉,记忆中高大威严的父皇,如今竟比自己还矮了半头。曾经能挽三石弓的手,现在连茶盏都端不稳。
“父皇小心石阶。”她不动声色地搀紧玄宗的手臂。
玄宗却突然驻足:“你看那株杜鹃。”
悬崖缝隙里,一株野杜鹃在雨后开得正艳。虫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花丛中有个鸟巢,几只雏鸟正张着黄口等母鸟喂食。
“朕有三十子、二十九女。”玄宗的声音混在风里,“如今留在身边的,竟只有你这个七月子。”
虫娘呼吸一滞。这个困扰她二十二年的污名,就这样被父皇轻飘飘地提起。她攥紧袖中的道袍下摆——那是她始终带在身边的羽服。
“其实......”
“朕知道。”玄宗打断她,枯瘦的手指抚上她鬓角,“你的眼睛和朕的母后年轻时一模一样。”
山风骤起,吹散了虫娘挽发的木簪。金棕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在阳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一双秀美无俦的眼睛更是蓝的像海水一样。玄宗忽然想起,自己母亲窦德妃出身扶风窦氏,祖上乃是鲜卑纥豆陵氏,她也有这般颜色的头发和眼睛,只是颜色浅淡而已。
回程时,玄宗执意要去探望曹野那姬。虫娘劝阻不及,只得带他前往西南角的偏院。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浓重药味扑面而来。
榻上的粟特女子形销骨立,曾经耀眼的金发已成灰白。见到玄宗,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一阵咳嗽逼得伏回枕上。
“不必多礼。”玄宗在榻边坐下,目光扫过简陋的屋子。墙角堆着几个绣绷,上面还有未完成的龙纹图样——想必这些年来,虫娘那些精致的绣品都是出自母亲之手。
曹野那姬用粟特语低声说了什么,虫娘红着眼眶翻译:“母妃说,感谢陛下让虫娘获得自由。”
玄宗喉头滚动。他想起当年那个在大明宫旋转起舞的小女孩,想起她被强塞进道袍时的泪眼。二十二年来,这对母女像被囚禁在金笼里的异域珍禽,却始终保持着高贵的姿态。
“是朕...亏欠你们。”玄宗终于说出压在心底多年的话。
曹野那姬摇摇头,从枕下摸出个褪色的香囊。玄宗认出这是开元年间流行的款式,里面装着已经干枯的西域香料。
“妾身从未后悔。”她眼角的泪痣在阳光下闪烁,“这个国家给了虫娘生命,而陛下给了她皇族的荣耀。”
离开偏院时,玄宗在回廊下驻足良久。虫娘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听见父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明日让画师来,给你们母女画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