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宫的夜色如墨般浓稠,思政殿内烛火摇曳,将少年君王端宗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伏在案前,手指轻轻摩挲着泛黄的诗页,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檀木案几上,一盏青瓷茶盅正袅袅升起白雾,茶香与墨香在空气中交织缠绕。
“主上,歇会儿吧。”小金子捧着鎏金茶壶,小心翼翼地添了新茶。这个自幼侍奉君王的少年内侍,此刻眼中盛满担忧。他注意到主上今日从朝会归来后,已经连续翻阅了两个时辰的诗集。
端宗恍若未闻,目光仍黏着在诗行间。忽然,他猛地拍案,惊得烛火一阵颤动。“妙哉!”少年君王眼中迸发出光彩,“成大人这首《天使倪谦话别情》,当真字字珠玑!”
小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喝彩吓得一个激灵,茶壶差点脱手。他抚着胸口笑道:“主上这一惊一乍的,奴婢的魂儿都要飞了。只不知道怎么个好法?”
端宗便为小金子念诵起来,道是——
江头细柳绿烟丝,
暂驻兰桡折一枝。
别语在心徒脉脉,
离杯到手故迟迟。
死前只是相思日,
送后哪堪独去时。
莫道音容便长隔,
百年还有梦中期!
“果然好诗!”小金子赞道:“成老大人的诗才,满朝谁人不晓?当年主上启蒙时,那些《千字文》《论语》可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殿外忽然传来杜鹃鸟的啼鸣,一声声“不如归”穿透夜色。小金子眼睛一亮:“主上听,前日还病恹恹的杜鹃,今日叫得多欢实!”他压低声音,“这事还得感谢崔嬷嬷。昨日她教我用茶渣拌谷糠喂鸟,没想到这鸟儿吃了竟精神焕发。”
端宗闻言抬头,目光穿过雕花窗棂,望向月色中若隐若现的鸟笼。他忽然想起什么:“听说这主意是个新进宫的小宫女出的?”
“正是呢。”小金子挤眉弄眼,“不过嬷嬷说那姑娘生得...咳,像只黄鼠狼似的。奴婢想着主上年岁尚小,万一被吓着...”
“糊涂!”端宗皱眉,“容貌美丑皆是皮相,岂能以貌取人?明日定要嬷嬷带那宫女来领赏。”少年君王说着,目光又落回诗卷,却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竟是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三更梆子声遥遥传来,小金子连忙劝主上歇息。待端宗睡下后,他轻手轻脚退出殿外,正巧遇见崔尚宫领着两个宫女逶迤而来。月光下,为首的女子身姿如柳,虽以轻纱覆面,却掩不住通身的气韵。
“嬷嬷这是?”小金子压低声音。
崔尚宫神秘一笑:“主上不是要见那献茶方的宫女吗?老身特地带她来谢恩。”她回头对蒙面女子低语:“茗玉姑娘,成败在此一举。”
那名叫茗玉的宫女微微颔首,面纱下的唇角抿成一道紧绷的线。她身后的侍女水玉提着食盒,手指因紧张而微微发白。夜风吹过,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茶香,混合着女子身上淡淡的蓟花气息。
思政殿内,端宗被杜鹃鸟的啼鸣惊醒。他揉着惺忪睡眼,忽闻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崔尚宫领着两个宫女跪在阶下,烛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云母屏风上,如同皮影戏中的剪影。
“老奴惊扰主上安眠了。”崔尚宫叩首道,“这是献茶方的郑茗玉,特来谢主上赏赐。”
端宗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个蒙面女子身上。虽看不清容貌,但那低垂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行礼时衣袖翻飞的弧度都透着难言的风致。少年君王心头微动,温声道:“听闻姑娘的茶道颇有造诣?”
茗玉闻言浑身一颤,声音轻得似羽毛拂过:“奴婢粗陋手艺,不敢当主上夸赞。”这声音如清泉击石,听得端宗心头又是一阵荡漾。
崔尚宫适时插话:“茗玉丫头不仅茶艺精湛,还做得一手好茶点。主上不妨尝尝?”说着示意水玉呈上食盒。精致的瓷盘中,蓟花莲耳羹晶莹剔透,茗香白玉冻如羊脂凝露,每样点心都点缀着金箔,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端宗拈起一块米糕,入口即化的绵密中带着淡淡茶香,竟是从未尝过的滋味。他忍不住赞叹:“这般手艺,御膳房的尚宫们也未必及得上。”
正当此时,茗玉素手烹茶的动作忽然一顿。她指尖微颤,将滚水注入青瓷茶壶,水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光。茶香顷刻间盈满大殿,似有若无地缠绕在每个人鼻尖。端宗看得入神,竟未察觉崔尚宫与水玉已悄悄退至帘外。
“姑娘这手茶艺,师承何人?”端宗不知不觉已走到茗玉身侧。
茗玉垂眸:“奴婢母亲生前爱茶,幼时耳濡目染...”话音未落,殿外杜鹃突然厉声啼叫。崔尚宫手一抖,茶盏倾斜,滚烫的茶水眼看就要泼在端宗手上。
电光火石间,茗玉的面纱飘落,她顾不得遮掩,迅速抓过冰镇过的茶渣敷在君王手上。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将女子惊鸿般的容颜照得纤毫毕现——柳眉如黛,杏眼含星,唇若点朱,竟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
端宗呆立当场,连手上的灼痛都忘了。他见过后宫无数佳丽,却从未见过这般集清丽与妩媚于一身的容颜。更令他心惊的是,这女子眉宇间笼着的淡淡哀愁,像是一首欲说还休的诗。
“奴婢该死!”茗玉仓皇拾起面纱,却被端宗一把攥住手腕。少年君王触到她掌心厚厚的茧子,心头蓦地一疼。这些茧子,是自幼做粗活留下的印记吗?
崔尚宫见状,连忙跪下:“主上明鉴,茗玉丫头不以真面目示人,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她将相士预言娓娓道来,说到“红颜祸水”时,茗玉已泪落如珠。
端宗凝视着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忽然轻笑:“荒唐!若说美貌是罪,那满园春花岂不都该连根拔去?”他伸手拭去茗玉颊边泪珠,“从今往后,你就在寡人身边奉茶。”
茗玉浑身剧震,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她想起首阳大君的密令,想起父亲被流放时佝偻的背影,又看着眼前少年诚挚的目光,心头如同沸水般翻腾。最终,她深深拜倒:“奴婢...遵命。”
夜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案上诗页。无人注意的角落,杜鹃鸟在笼中不安地跳动。茶香、墨香与女子身上的幽香在殿中缠绵,织就一张无形的网,将少年君王的天真与少女细作的心计,都笼在其中。
更深露重时,崔尚宫悄悄退出殿外。她望着天边残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计划,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而思政殿内,端宗正执笔为茗玉题诗,浑然不觉自己写下的每一笔,都可能成为将来勒紧脖颈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