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公馆坐落在法租界最幽静的角落,高大的铁门后是一条林荫道,两侧种满了法国梧桐。林语蓉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一件深蓝色的改良旗袍,既不过分华丽也不失礼数,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没有多余的装饰。
“别紧张。”程书白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父母其实很期待见到你。”
林语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自从上周在文学社坦白一切后,她本以为程书白会避而远之,没想到他反而更加殷勤。这让她既感动又困惑——难道真有男人不在乎她的出身和过去?
门开了,一位穿着黑色长衫的老管家恭敬地鞠躬:“少爷,老爷和夫人已经在客厅等候了。”
踏入程家大厅的那一刻,林语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宽敞的客厅里摆满了古董家具,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天花板上垂下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在夕阳的映照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她从小在东北小县城长大,后来在上海也只是生活在花店的小阁楼里,哪里见过这等气派?
“这位就是林小姐吧?”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
林语蓉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深紫色旗袍的中年妇人从沙发上起身,朝她走来。妇人约莫五十出头,面容端庄,眉眼间依稀能看到程书白的影子。
“程夫人好。”林语蓉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不自觉地又变得轻柔起来——虽然程书白让她做自己,但在这样的场合,她还是本能地戴上了面具。
“别这么拘谨。”程夫人亲切地拉住她的手,“书白跟我们说了你的事,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林语蓉惊讶地看向程书白,后者冲她眨了眨眼。
“老爷在书房接电话,马上就来。”程夫人引她入座,“听说你是从东北来的?这一路不容易吧?”
“还好...”林语蓉刚要客套,突然想起程书白的话,咬了咬牙,决定说实话,“其实挺难的。路上差点被人贩子拐走,到了上海又身无分文,饿了两天肚子才找到花店的工作。”
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赞赏的神色:“能这样坦诚很好。上海滩鱼龙混杂,一个女孩子能站稳脚跟,确实不容易。”
正说着,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林语蓉抬头,看见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下楼来。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久经商场的老手。
“爸,这就是林语蓉。”程书白介绍道。
程世勋走到林语蓉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问道:“听说你一个人从东北来上海,路上遇到过土匪吗?”
这直白的问题让林语蓉一愣,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遇到过两次。第一次给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钱,第二次...”她顿了顿,“第二次我把领头的打晕了,其他人就跑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林语蓉的心沉了下去——她是不是太粗鲁了?
出乎意料的是,程世勋突然大笑起来:“好!有胆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比你强,你连只鸡都不敢杀。”
程书白涨红了脸:“爸!”
晚餐比林语蓉想象中轻松许多。程世勋虽然看起来严肃,但言谈间不乏幽默;程夫人则一直亲切地询问她在上海的生活。当话题转到花店时,林语蓉终于放松下来,生动地描述起各种花卉的习性和花语,甚至不小心带出了几句东北话,惹得程夫人掩嘴轻笑。
“林小姐,”用餐接近尾声时,程世勋突然正色道,“我听说赵家的女儿找过你麻烦?”
林语蓉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是的,不过已经解决了。”
“赵家最近生意不顺,想通过联姻攀上我们程家。”程世勋冷哼一声,“那丫头心术不正,我已经断了和他们家的所有往来。”
“谢谢程先生。”林语蓉没想到程家会为她做到这一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饭后,程书白带她参观花园。夜色已深,花园里点缀着柔和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玫瑰的芬芳。
“我父母很喜欢你。”程书白轻声说。
林语蓉摘下一片玫瑰花瓣,在指尖轻轻揉搓:“我不明白。我以为他们会嫌弃我的出身。”
“我父亲白手起家,最欣赏的就是有骨气的人。”程书白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语蓉,这半年来,你虽然戴着面具,但你读的诗、学的礼仪都是真的。这才是打动我的地方。”
林语蓉抬头望进他的眼睛,第一次感到这个书呆子其实看得很透彻。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最开始真的觉得你的诗很酸。”
程书白哈哈大笑:“现在呢?”
“还是很酸。”林语蓉也笑了,“但...有点可爱。”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渐渐靠近。就在程书白要低头吻她的时候,林语蓉突然一个侧身避开了:“等等,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我在老家定过亲。”林语蓉咬了咬嘴唇,“虽然那家人后来悔婚了,但...”
程书白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就这事?我还以为你要说你其实是个间谍呢!”
林语蓉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接受了,一时语塞。
“语蓉,”程书白握住她的手,“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不是你的过去。再说,”他调皮地眨眨眼,“我可是亲眼见过你抡擀面杖的样子,还有什么能吓到我?”
林语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这眼泪不是为了装柔弱,而是释然,是喜悦,是终于被接纳的感动。
回到花店已是深夜。徐娘还没睡,正在柜台前算账。
“怎么样?”她头也不抬地问。
林语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花桶前,抽出一支红玫瑰别在衣襟上:“徐娘,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决定...做回我自己。”
徐娘抬起头,看了她许久,突然笑了:“早该这样了。装模作样的,看着都累。”
“你不生气?”
“生气什么?”徐娘合上账本,“花店生意照样做,你照样是我的好帮手,只不过以后不用装林妹妹了。”她顿了顿,“不过...那小子真不介意?”
林语蓉摇摇头,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甜蜜的笑容。
“啧啧,”徐娘点了支烟,“看来是真爱啊。”
第二天清晨,林语蓉早早起床,换上了一件简单的棉布旗袍——这是她用自己的钱买的第一件衣服,没有为了讨好任何人。她对着镜子扎了一个利落的发髻,没有刻意修饰的妆容,却显得格外精神。
下楼时,她发现程书白已经等在花店门口,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
“早啊,悍妇。”他笑嘻嘻地说。
林语蓉一把夺过花束,作势要打他:“找抽是吧?”
程书白夸张地躲闪,两人笑作一团。阳光洒在芳菲苑的招牌上,照在林语蓉不再伪装的笑脸上,也照在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上——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因为它总是向着太阳,从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