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光阴如流水般逝去,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康熙二十四年的春日,江南的烟雨依旧朦胧,吴家宅院里的桃花又开了,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吴仪一已年近五旬,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透着睿智与沉稳。他的儿子也已长大成人,风度翩翩,继承了父亲的才情与风骨。
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吴仪一终于同意再娶。这一次,他娶的是古荡钱家十八岁的女儿钱宜为继室。钱宜出身商贾之家,家中虽富甲一方,但她自幼只读过《毛诗》,文化素养远不及陈同与谈则。然而,她有着一颗聪慧好学的心,对知识充满了渴望。
嫁入吴家后,钱宜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反而更加努力地学习。在吴仪一宗妹李淑的悉心教导下,她很快学会了《文选》《古乐苑》等典籍,文学修养大有长进。李淑是一位温婉贤淑的女子,她不仅精通诗文,更擅长教人,她用耐心和智慧,一点点打开了钱宜的心扉,让她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
婚后不久,钱宜在整理书房时,偶然发现了一个精致的书匣。那书匣是用上好的檀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出于好奇,她轻轻打开了书匣,里面赫然是一册《牡丹亭》。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工整而有力,透着一种独特的韵味。
钱宜随手翻阅,立刻被那些文字吸引。那些评点见解独到,文笔优美,既有对戏曲艺术的精辟分析,又有对人物心理的细腻刻画。她仿佛看到了两位才女在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感受到了她们对《牡丹亭》的热爱与执着。不知不觉中,她读到了深夜,直到灯油耗尽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页。
“夫君,这本书上的评点是谁写的?”次日早餐时,钱宜忍不住问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好奇与敬仰,眼睛紧紧盯着吴仪一的脸。
吴仪一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妻子手中的书匣上,神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是陈同与谈则的遗墨。”
钱宜早已听闻丈夫前两位妻子的故事,知道她们都是才情出众的女子,对《牡丹亭》有着深厚的感情。此刻捧着这本凝聚了两位才女心血的《牡丹亭》,她的心中既敬且慕。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指着其中一段评点问道:“这段笔迹清丽秀雅,想必是陈小姐所写?”
吴仪一凑近细看,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之色:“不错,这是同儿的笔迹。她最爱在‘惊梦’一折旁批注,常常写到深夜。那时候,我们常常一起讨论《牡丹亭》,她的见解总是那么独到,让我受益匪浅。”
钱宜又翻到后半部分,指着另一段评点问道:“那这些端庄稳重的评点,定是谈姐姐的手笔了?”
“正是。”吴仪一轻抚书页,仿佛触碰到了往昔的岁月,“谈儿为补全同儿的评点,曾废寝忘食数月。她总是那么认真,那么执着,对《牡丹亭》的热爱丝毫不亚于同儿。”
钱宜忽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夫君,我想续写两位姐姐的评点。”
吴仪一闻言一怔,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会有如此大胆的想法。他看着钱宜,眼中充满了审视与期待:“你?”
“我知道自己才疏学浅,”钱宜脸颊微红,却仍坚持道,“但自从读了这些评点,我夜不能寐。两位姐姐的文字如明珠蒙尘,实在可惜。若能整理成册,必能流传后世。我想为她们做点什么,也想让自己有所成长。”
吴仪一望着新婚妻子稚嫩却坚毅的面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谈则捧着陈同遗墨时的神情。那是一种坚定,一种执着,一种对知识的渴望与追求。他沉吟良久,终于点头:“既如此,你且试试。不过,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需要付出很多努力。”
钱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与坚定:“多谢夫君成全!我定会努力,不辜负两位姐姐的期望。”
自此,钱宜开始了艰苦的学习。她每日黎明即起,先向李淑请教诗文。李淑总是耐心地解答她的问题,引导她深入思考。午后,她便埋头研读《牡丹亭》原着,逐字逐句地品味其中的韵味与深意。遇到难解之处,她便虚心向丈夫求教。吴仪一见她如此用心,也将自己与两位亡妻讨论《牡丹亭》的见解一一传授。
三个月后的一个春晨,钱宜在书案前铺开宣纸,指尖轻轻抚过《牡丹亭》泛黄的书页。窗外玉兰树的新芽在晨光中颤动,仿佛也在等待她写下第一笔。她研墨时,墨香与檐角飘来的杏花香交织,恍惚间竟与陈同、谈则当年评书的场景重叠。
情之至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她提笔在《冥誓》一折旁写下这句话,笔尖忽而一顿——陈同为情绝食而亡时,是否也在这般春日里?谈则补注至《惊梦》时咳血染纸,可曾听见窗外风雨摧花的声响?钱宜的泪水滴在字上,洇开一片墨痕。她忙用袖角拭去,却见那泪痕竟似一朵半开的牡丹。
吴仪一推门而入时,正见妻子对着墨迹发呆。夫人这是要种朵墨牡丹?他笑着取过镇纸压住宣纸,却见钱宜慌忙遮掩,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汁。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在妾虽愚钝四字后补上:然以诚心继之,或可补天工之阙。钱宜抬头,见丈夫眼中映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恍若三十年前那个在陈家书房初见评本的少年。
当夜,吴仪一亲自为妻子磨墨。钱宜的评点在烛光下渐渐铺展,她不似陈同用朱砂批注情语,也不似谈则以小楷补注典故,而是用淡青色的云纹笺,以蝇头小楷写满夹页。她写杜丽娘时,批道:女子之思春,如春蚕食叶,无声却噬心。写柳梦梅时,又注:男子之痴,似秋蝉抱枝,至死方休。吴仪一读至此处,忽觉这些文字竟比自己半生所写更见性情。
半年后,钱宜在评《离魂》一折时遇阻。她夜夜对着烛火发呆,茶饭不思。这日吴仪一从书院归来,见书案上堆满揉皱的宣纸,每张都只写着半句评语。他悄悄取来谈则遗留的《西厢记》评本,翻到一节夹入《牡丹亭》中。次日清晨,钱宜发现书页间多了一片银杏书签,上书谈则笔迹:情至极处,无字可表。她顿时泪如雨下,提笔续完评注:然无声处,自有惊雷。
冬至前夜,钱宜终于完成全部评点。她将三位女子的文字合为一册时,发现陈同的朱批如红梅映雪,谈则的小楷似青竹临风,自己的评语则若春溪绕石。三色墨迹在宣纸上交织,竟自成一幅《牡丹争春图》。吴仪一为书作序那日,杭州城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他握着冻僵的笔,在序首画了朵墨牡丹,题道:闺阁有才,其来已久。然未有如三妇之相得益彰者。
书成之日,吴仪一携钱宜乘船至西泠桥畔。陈同的墓前,几株白牡丹开得正盛,钱宜将新书供在墓前,轻声念道:两位姐姐,妹妹已将我们的文字合为一册。他日若有后人读之,当知世间情字,原可跨越生死。话音未落,一阵春风掠过,墓前的牡丹花瓣纷纷扬扬,竟似在为三妇的文字伴舞。
《三妇评牡丹亭》刊行后,江南文坛为之震动。金陵书商连夜派船来杭,求购手稿;苏州才子组团来访,欲一睹三位女子的笔迹;就连京城的翰林院也派人前来,称此书可补《文心雕龙》之阙。钱宜却将所有润笔费捐给孤山书院,只留了一本样书在案头。这日,有位年轻女学子登门求教,钱宜将谈则用过的端砚赠予她,笑道:评书如种花,须得用心血浇灌。
康熙三十六年秋,钱宜评点完《长生殿》后,开始整理三位知音的遗作。她在陈同的遗稿中发现一叠未完成的《牡丹亭》戏本,谈则的补注里夹着半幅《惊梦》工笔,自己的评点旁则落着吴仪一批的。这日,她将三人的文字按年代排列,忽见陈同最早批注的日期与谈则最晚补注的日期,竟相差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光阴,在书页间凝成永恒。
吴仪一晚年常坐在老梅树下的石桌旁,给孙儿们讲三妇评书的故事。你陈奶奶批书时,总爱在窗前放盆水仙;谈奶奶补注时,案头必摆支梅花;你们钱奶奶呀,他笑着指向正在浇花的妻子,她评书时,满园牡丹都开得格外艳。孩子们听得入神,却不知祖父手中那本泛黄的《牡丹亭》,书页间早已浸透了三代人的泪与笑。
康熙三十八年春,吴仪一病重。这日清晨,钱宜为他梳头时,发现丈夫鬓边的白发竟与当年初见时一般多。吴仪一从枕下取出那本最初的《牡丹亭》评点本,封皮上陈同的朱批、谈则的小楷、钱宜的青墨已融为一体。此物随我半生,他喘息着说,今交予你。他日泉下相见,当携与同儿、谈儿共赏。钱宜含泪点头,见丈夫指尖还沾着昨日为她磨墨时留下的墨痕。
吴仪一去世后,钱宜独自住在吴山草堂。她将书房改作三妇文苑,案头永远摆着三支笔:朱砂笔、小楷笔、青墨笔。每年牡丹花开时,她必在花下设宴,邀杭州城的女学子们共读《三妇评牡丹亭》。这日,有位少女指着书中情之至者四字问:夫人,何为至情?钱宜微笑着指向窗外:你看那株老牡丹,三十年前陈姐姐批书时它这般高,谈姐姐补注时它开了三朵花,如今...她话音未落,一阵春风拂过,满树牡丹簌簌摇动,竟似在应和。
岁月流转,当年的三妇评本已成为传奇。乾隆年间,有位日本学者漂洋过海来杭,只为求见一本《三妇评牡丹亭》。他说在江户城见过陈同批注的残页,谈则补注的抄本,却始终找不到钱宜的完整评点。钱宜的曾孙女取出家传样书,那学者捧书而泣,道:此书在日本,被奉为情书之祖
而今,吴山草堂前的老梅树依然年年开花。每当春风拂过,石桌旁仿佛仍能看到十六岁的陈同捧书细读,发间别着朵白牡丹;书房灯下,谈则伏案补注,案头梅花与烛火争辉;钱宜在花间吟诵,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三生痴梦,终成绝响。唯有那株老牡丹年复一年地盛开,见证着这段跨越时空的文字情缘——情至极处,无字可表;然无声处,自有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