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云察觉到目光,抬头往上看。
酒楼挂出的大灯笼,从上往下照着她。
她孤独挺立,身体每一寸都透出倔强、执着、渴望,脸上眉目乌黑,目光机警凌厉,嘴唇嫣红,像是随时会露出利齿,咬上敌人脖颈。
一瞬间的英气、压迫,直撞人心,让周遭一切都失去颜色,只剩下她一人。
她一眼就看到了酒楼上的李玄麟。
四目相接的一瞬,她低下头去,一把攥住燕屹,扬长而去。
李玄麟乌云盖顶。
他眉心蹙起,眼角向下,目光猛地阴沉下去,牙关紧咬,下巴微微昂起,嘴角向下,怒气脸上聚积,双手紧紧攀着窗棱,手指关节已成青白色。
又是燕屹!
他什么时候开始,和琢云这么亲密?
他知不知道琢云的过去?知不知道她不是燕家人?
他把自己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李玄麟高昂起头,伸长脖颈,试图咽下这一切,但咽不下去,恨不能把燕屹那个乱七八糟的脑袋掐下来。
他是最擅长克制自己的,此时却忍不住要抬手撕扯衣襟,让自己透过这口气来,但手一松开窗棂,竟抖了起来。
他一把抓住衣襟,撕撕扯扯的往下拽,脸上神情几乎破碎。
琢云!
就在此时,门外内侍轻扣门:“郡王,刘府尹、曹郎中到了。”
李玄麟一切情绪凝固,神色冷酷漠然,眼神幽暗,随后像是寒冰融化了似的,他目光渐暖,神色温和,嘴角带笑,抚平衣襟,放下支摘窗,把旖旎风光关在窗外,把琢云藏在心中,转身坐下:“请进来。”
刘童领着战战兢兢的曹斌躬身进来,叉手行礼。
李玄麟神情随和:“不用多礼,有人送我两片叆叇,我没有用处,送给曹郎中。”
内侍将一个巴掌长的红漆雕花鸟的檀木匣子捧到曹斌眼前打开,里面两个琉璃似的圆片卧在锦绣堆中,比钱大上两圈,轻薄透亮,色如云母,用绫绢串连。
曹斌理智上知道自己要推辞,两只手拼命摇摆,口中“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但眼珠子快要贴到叆叇上去,显得他那拒绝并不诚恳,看起来十分别扭。
他也觉出自己姿态难堪,一张脸涨的通红,连耳朵根都红了,两只手停下来,僵硬地摆到身体两侧,低垂着脑袋:“郡王,这实在是太贵重了!”
李玄麟温和一笑:“戴上试试。”
内侍将叆叇取出,为曹斌缚在脑后,曹斌眼前骤然清晰,连耳朵都跟着灵敏起来,一扭头就看到刘童两个肿眼泡,面颊上几点黄斑,看过刘童再看李玄麟,他微微张开嘴,脑中浮现一句诗:“众中依约见神仙。”
他自惭形秽,不敢再看,垂首看自己的鞋尖。
这一看,他发现鞋上竟然有许多泥点,恨不能当场把脚剁去。
这叆叇,自然也舍不得还回去了。
他小心翼翼解下叆叇,轻轻放入匣中,盖上匣盖,紧紧抓在手中:“多谢郡王。”
刘童笑道:“曹郎中,这宝物在家时不要戴,免得见了尊夫人,让尊夫人一巴掌扇碎了。”
他知道李玄麟用意——尚书省杨敏死了,曹斌就是他在奏书上的眼睛和耳朵。
李玄麟慷慨,从不让人空手而归,无需太过费心,就能把涉世未深的曹斌攥在手中。
曹斌再一次面红耳赤:“不、不会,那绝不会,我夫人讲是个讲理的人!”
李玄麟笑了两声,抬起手,手掌往下按:“坐,你们吃了吗?”
曹斌刚坐下,“唰”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忙摆手:“吃过了,刚刚吃过,都吃撑了,多谢郡王关怀。”
“你呢?”李玄麟看向刘童。
刘童在心里揣摩,揣摩出一个回答,吞下一个饱嗝:“还没吃,今天衙门里事太多,一直忙到现在,曹郎中也尝尝这里的鱼。”
李玄麟叫来内侍,点了鱼鲙、水晶饺、酒蒸鸡、煎黄雀、鱼羹几样菜。
等内侍离去,他望着刘、曹二人道:“城外纸场运送假铜币,和严禁司缠斗的事,你们可知道?”
刘童早已经知道,并且知道这一场恶斗中有纸场、严禁司,还有一个没有露面的常家,所以很平静的一点头:“严禁司伤亡惨重。”
曹斌却是晚饭时才知道只言片语,面带惊诧之色:“纸场胆子未免太大,这样的事情也敢做,还是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
李玄麟点头:“确实是胆大包天,刘府尹,你让人写几篇文章,把纸场、铸币监这些丑事抖落到小报上去,不要遮蔽百姓的眼睛。”
刘童手中捏着证据——出货数量、路线、受害者单子、铸币监和常景仲管家来往书信。
今晚写出来,印上小报,明日一早,满京哗然。
曹斌还不会“多虑”,认为李玄麟是仁义之王,满心叹服。
“郡王,”刘童迟疑道,“如此一来,事情就没有周旋的余地了,只怕会招至报复。”
李玄麟摩挲佛珠:“不要紧”
刘童低声道:“太子殿下的东宫,固若金汤,下官是担心郡王。”
“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报复——常家何时才能杀到太子头上去?
刘童把每一个字都琢磨透彻,点头道:“郡王放心,明天就见报。”
李玄麟笑看曹斌:“若是有假铜币相关的奏书,还请曹郎中告知刘府尹。”
曹斌点头如捣蒜:“郡王放心。”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倘若吏部举荐严禁司人选的奏书到尚书省,曹郎中能否告知名录?”
曹斌顿觉手中木匣沉重起来。
透露一个名录本不是大事,但这是严禁司的名录。
一旦陛下察觉,他和李玄麟都吃不了兜着走。
但现在把叆叇还给李玄麟,已经晚了。
李玄麟满脸带笑地看着他,还在等他回答。
他把心一横,彻底站到李玄麟这条船上:“可以。”
内侍在侧边四方桌上摆好席面,李玄麟请二人一同落座,曹斌还能勉强吃上半顿,刘童满肚子油水,强撑也撑不下去,反倒是李玄麟,难得胃口不错,吃了六七个水晶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