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场北面,两个打手虎背熊腰、筋肉遒劲,腰挂长刀,沿水渠来回巡视,牵三条身形瘦长、脊背高低起伏、肋骨突出的猎犬。
“汪”一声凶恶吼叫,紧接着三条猎犬都叫起来,此起彼伏,长嘴朝向琢云方向。
打手看向前院,上下逡巡,仔细查看,半晌之后,一人狠狠一拽狗绳,骂狗乱叫唤,另一人“嘘”一声,警惕起来。
第一声狗叫后,琢云双腿勾住脊兽,人倒仰,后背离灰瓦一指宽时收势,短衫紧贴前胸,后背衣料垂向瓦片,无声拂动,脖颈、躯干紧绷坚硬,额上青筋暴起。
犬吠声不断,她轻放身体,后脑勺先落,放软脖颈、松懈双肩、脊骨一节节下落,臀腿悄然贴向瓦片,双脚仍勾住脊兽,如浮萍贴水,寂静无声。
狗叫声慢慢低下去。
四刻后,北面门洞有人喊两个打手换岗吃饭,“咚咚”两声,是有人把骨头丢到夯实的地面上,狗又争抢起来,开始龇牙咧嘴地撕咬叫唤,夹杂着笑骂声。
琢云趁乱松开双脚,翻身坐起,蹲步前行,在垂脊边纵身下落,坠如流星,站定在东边围墙与倒座房侧面夹缝中。
她避开望火楼窥视,收敛呼吸,晃眼间已到北面群房与大围墙夹缝中。
狗还在争斗,她再度纵上屋顶,沿着群房正脊,一路向北飞纵,北面群房布局尽收眼中。
两进院落的布局。
第一进院中堆满铜钱,打手手持马鞭,放声喝骂,屋中沙沙声做响,坐满女子,用锉刀、木棍打磨铜钱,人人鸠形鹄面,目光呆滞,与屋中墙壁窗棱、桌椅板凳无二。
第二进有大水池,池中泡着铜钱。
再往后,是茅房和后罩房。
有两个打手从污秽拥挤的后罩房中拖出一名蓬头垢面的女子,那女子断断续续发出声音:“歇一天......半天......实在是干不动了。”
打手一路把人拖到池边,丢进水中,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纸场南面,尚是人间,一渠之隔,便是炼狱。
正是杀人之处。
琢云查看完,心中有数——看见的打手有三十一人,猎犬十二条。
她翻出纸场,脚踏实地,开始向望火楼而去——望火楼上,必然已由严禁司接手,她要杀人灭口。
望火楼上,李玄麟坐在圈椅中,看琢云连纵带跃,轻若飞蓬,迅速靠近。
他头裹青纱幅巾,幅巾在脑后穿过鱼莲纹玉巾环,巾尾长垂,穿交领窄袖白衫,腰间挂鱼袋、玉佩,外罩靛蓝色鹤氅,长至足踝,大袖垂地,胸前衿带系束,双手交叠在腹前,隐约可见袖内一串玉珠。
他像是看戏的人,浸在五光十色中,任由戏台上戏子登场唱曲,神情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
他看琢云纵跃的姿势,带着野性和贪婪,不由想起十一岁那年六月初一。
那日他在酉时回伏犀别庄,撑开支摘窗,支走内侍,栓上正门,摆出南酥锅巴、生糖糕、巴子肉、酥骨鱼,又将冰雪元子放入青铜冰鉴中,坐在桌边,支着下巴等。
他等挚友、密友。
亥时,琢云就以这纵跃的姿态到窗外,翻窗入内,头发蓬乱,手中抱一大捧新鲜莲蓬,短衫、鞋底、裤腿沾着泥,在地上踩出泥脚印,把莲蓬塞进他怀里:“呐。”
年幼时她已经非常好看,眉目乌黑,嘴唇红润,像花瓣一般,野性、灵气、朝气全在忽闪忽闪的眼睛里,没有人可以与她比肩。
他放下莲蓬,给她端出来冰雪丸子,冷霜在碗边凝结成细小水珠,往下滑落,她两手撑着桌沿,俯身低头,尖着嘴巴去嘬。
李玄麟两手扳住她肩膀,把她扳起来,按进椅子里,给她汤匙,低声道:“舀着吃。”
勺子碰在碗上,清脆作响,她端起碗,“咕咚咕咚”喝冰水,筷子拿的长短不一,吃酥骨鱼“叭叭”有声,他见缝插针,教她食不可有声、鱼肉毋反、毋流歠,并且不厌其烦,一直重复,准备说上千万遍,说到天荒地老。
她脾气乖戾、暴虐、野性难驯,倔成一头活驴,肉身沉甸甸的,灵魂是狂风骤雨、烈日骄阳,倘若任由师父们教导,磨去她的人性,她会彻底沦为野兽,失去灵魂,成为死士。
琢云吃干抹净,打个饱嗝,安静温顺,趴在桌子上问他:“我给你编的草蚱蜢黄了吗?”
“黄了。”他撒谎。
其实太子见他爱不释手,收走丢入水中,不见踪影。
他收拾残局,食盒盖子“哐当”落在地上,门外立即响起叩门声,内侍肃然规劝:“大王白日读书、习骑射,十分劳累,明日还要习武,太子殿下本就不欲大王来别庄,大王还不好生将养,明日臣必定回禀殿下。”
“知道了!”李玄麟温声回答。
琢云脸色沉下去,一言不发离开,没再回来。
他吃了整整一夜莲子,用衣物装好残渣,准备丢到窗外——莲蓬屋中没有,他无从分辩。
直到寅时三刻,她背着一圈麻绳突然回来,叫他起床,他带上莲蓬残骸,翻窗出去,倒进池子里。
琢云将麻绳结成两个圈:“腿。”
李玄麟提起腿,塞进圈中,琢云背对他蹲下,两手伸进套着两条腿的圈子里——这样背人,能空出两只手来。
麻绳勒着琢云肩膀,她双膝微屈,吞声用力,托起李玄麟。
李玄麟的前胸禁贴了她的后背,两手搭在她肩上,头垂至脖颈间。
琢云背着他爬上佛堂屋顶,解下麻绳:“等着。”
他坐在正脊上,等着。
伏犀别庄建在山颠,佛塔又是三层,他们此时仿佛坐在天际之间,山谷昏暗,勉强能辨物。
片刻后,天地交界处,一抹红霞出现,山崖上一株老槐树现出轮廓,几只崖山燕立在树梢,剔翎梳毛。
红光渐盛,边缘由黑色转变为蓝紫色,一层层向外吞噬,再由蓝变青,由青转白,一轮晓日,破云而出,山野间景物清晰可见。
满山花木,迎风摆动。
上百只崖山燕展开灰黑色羽翼,羽毛在日光下泛着银光,纷纷飞起。
他耳边轰然作响,像是囚困他的牢笼打开了一个缺口,种种苦楚,在日光下碎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