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这片焦土上唯一的声音,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浮尘与灰烬,在断壁残垣间打着旋,发出如泣如诉的哨音。
空气干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浓烈的焦糊味,还有种难以名状的、血肉腐败后又被烈火炙烤过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洛灿伏在马背上,右臂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黑色的战马不安地喷着鼻息,四蹄踏在松软厚重的灰烬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望向远方那片被低矮山坳环抱的区域。
那里本该是炊烟袅袅的双水村。
此刻,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焦黑。
视野所及,曾经错落有致的土坯房、茅草顶,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高低错落的断墙残基,被烟火熏燎得乌黑,如同大地溃烂后裸露的骨茬,狰狞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几根烧得只剩半截、扭曲变形的房梁斜插在废墟里,像巨兽折断的肋骨。
村口那株几人合抱的老槐树,如今只剩下半截焦枯扭曲的主干,如同一个被烧焦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荒芜的村口。
上清河与下浑河交汇处,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灰烬和杂物,缓慢流淌。河滩上散落着变形的木桶、碎裂的瓦罐,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黑色物件。
死寂。
令人心悸的死寂。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语虫鸣,只有风声永无止境地呜咽。几只漆黑的乌鸦落在焦枯的槐树枝头,发出嘶哑的鸣叫,血红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下方。
洛灿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用焦炭和灰烬构筑的噩梦。
“不会的……”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心底挣扎。或许还有人躲在山洞里?地窖里?
他猛地一夹马腹,黑色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向那片焦黑。马蹄踏过荒芜田地,溅起黑色尘土。
越靠近,毁灭的景象越发清晰残酷。脚下灰烬厚得没过脚踝,踩上去簌簌作响。空气中焦糊混合腐臭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烧变形的农具碎片——半截锄头、扭曲的犁铧、碎裂的陶瓮。灰烬被风吹开处,露出黢黑半熔的铁器轮廓。
比这些更刺目的,是散落各处无法被灰烬掩埋的森森白骨。
有的纤细小巧,蜷缩在倒塌的土灶旁,有的粗壮却扭曲地匍匐在地,有的几具依偎在一起,大的环抱着小的,至死未分。
白骨上残留着清晰的刀斧痕迹,或被野兽啃噬的齿痕。乌鸦扑棱飞起,留下几片黑羽,盘旋不去。
洛灿全身力气仿佛被抽空。他几乎是滚下马背,踉跄扑向记忆中自家小院的位置。
那里只剩一片相对平坦的焦土,连断墙都几乎夷平。几块烧得发红又冷却变黑的石头,勉强能认出是灶台位置。
“爹…娘…小语…”洛灿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片焦土。他不顾一切扑上去,右手疯狂刨挖!
坚硬灰烬和瓦砾碎片瞬间割破手掌,鲜血混着黑灰糊满指缝。他感觉不到痛,只是疯狂挖掘,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不会的…你们一定在下面等我…”泪水混着血污,从他布满伤疤的脸颊滑落,砸在滚烫焦土上瞬间蒸发。
他挖开一层层灰烬,手指触到坚硬冰冷的东西。心中猛地一跳,更加疯狂地扒开覆盖物。
是半块铁器。边缘扭曲变形,勉强能看出是锅的形状——正是母亲每日煮饭熬汤的那口厚铁锅!它埋在灰烬深处,半截露在外面,冰冷的触感如同死亡的宣告。
洛灿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右手死死抓住那半块滚烫的铁锅残片,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抓住烧红的烙铁!巨大的绝望如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冲破喉咙,如受伤孤狼的哀嚎,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空炸响!声音里饱含撕心裂肺的悲痛、滔天恨意和无边绝望!
他跪倒焦土中,佝偻着身躯,右手死死攥着半块冰冷铁片,指缝间鲜血混着黑灰不断滴落。肩膀剧烈抽搐,空荡的左袖无力垂落。
他仰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双眼死死瞪着铅灰色天空,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嘶吼,却再喊不出完整字句。
冰心玉露丸的封印在剧烈情绪冲击下摇摇欲坠。肩上伤口彻底崩裂,温热血水染红半边衣襟,他却浑然不觉。脸上那道狰狞疤痕在情绪波动下扭曲,更添可怖。
痛苦!身体被撕裂的剧痛!灵魂被挖空的痛苦!家没了!根断了!所有温暖的、熟悉的、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化作了眼前这片焦黑灰烬!都化作了散落废墟的森森白骨!
爹…娘…你们在哪里?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能留下吗?
小语…你在哪?
悲愤、绝望、仇恨、还有一丝渺茫的关于妹妹的希冀……种种情绪如毒蛇噬咬心脏,最终化作无边冰冷和毁灭一切的狂暴冲动!
他只想毁灭!毁灭眼前这片焦土!毁灭那些带来这一切的畜生!毁灭…这该死的一切!
呜咽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卷起更多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在跪地嘶嚎的少年身上,覆盖在那半块冰冷的铁锅残片上,覆盖在这片被彻底抹去的家园之上。
夕阳的余晖,穿透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血红色,将废墟、白骨、以及废墟中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凄艳而绝望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