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饭不怕晚,趣话不嫌慢。
可天下没有吃不完的一顿饭。
极度的尴尬和沉闷,在有饭可以吃的时候还可以借助埋头吞咽的动作来掩饰,好像那塑料餐盒里装着的不是寻常饭菜,而是维系着这脆弱平衡的唯一支点。
吃完了呢?
曹错一顿狼吞虎咽,他吃饭向来如此,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三五分钟,一盒饭就已风卷残云般见了底,连一粒米都没剩下。
而对面,曹朔的饭盒里还剩下一大半。
似是怕曹错吃完撂下筷子就走,曹朔明显加快了扒饭的频率,几乎有些狼狈地将米饭往嘴里塞。
作为身家成百上千亿、常年出入顶级宴会的富豪,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碰过如此廉价的快餐,更别提是用这种近乎抢食的方式。
可今晚这顿突如其来、简陋到寒酸的盒饭……
他却觉得比这几十年来品尝过的任何山珍海味、应酬过的所有重要宴席都要珍贵,下咽的每一口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
曹错拿起桌上的纸巾,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目光在不经意间再次扫过曹朔。
灯光下,那鬓角刺眼的白霜,额间眼角深刻如刀刻的褶皱,无一不在昭示着岁月的无情和……
某种他不愿深究的损耗。
已经……老成这样了吗……
“咳……咳咳……呃……”
曹朔到底还是因为吃得太急呛住了,食物堵在喉咙口,脸上瞬间憋得通红。
他徒劳地捶打着胸口,发出痛苦的闷咳。
曹错眉心一拧,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身影一晃便已闪至曹朔沙发背后。
抬手,不算轻柔但力道精准地一掌拍在曹朔背上。
一股温和的暗劲透入,帮助那口噎住的食物顺了下去。
随即不等曹朔有所反应,曹错身形再次一闪,重新落回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定。
他别开脸,看向窗外,只留给曹朔一个冷硬的侧影。
曹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火辣辣的感觉逐渐平息。
他端起旁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也顾不得品味,仰头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总算勉强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放下手中所剩不多的盒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落在曹错身上,挤出一丝带着疲惫和讨好的笑容,声音还有些沙哑:
“一个礼拜前……我去看了你妈……”
曹错霍然转头,眸中刚刚褪去的寒意瞬间再次凝结,话语像冰碴子一样砸出来:
“你还有脸去看她?”
曹朔迎着他冰冷的视线,并没有退缩,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悠远的哀伤,缓缓道:
“我怎么不能去……我都看了她二十年了……”
曹错母亲的墓,曹错每一年清明都会去祭拜。
他自然也看得出来,每次去都有明显的打扫和修缮痕迹,显然有人专门维护。
“活着的时候干嘛去了!”曹错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二十年的怨愤在此刻找到了突破口, “死了再去看,装模作样给谁看!有用吗?!”
面对曹错的厉声斥责,曹朔的语气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十分坦诚。
“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对不起她。”
这句话一出,曹错周身瞬间迸发出凛冽气质,办公室内的温度骤降几分。
他眸中的寒意……比窗外的冬夜还要彻骨三分。
曹朔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依旧淡然自若,只是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紧:
“你生气我也是这么说,你妈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对不起她,是她……骗我在先。”
曹错咬着后槽牙,齿缝间挤出带着血腥气的话语:
“我妈的命……还抵不上那几个臭钱?”
“钱……”曹朔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涩然,“你以为,我不去赚钱,你妈就不会死了吗?”
曹错一怔,怒火被这突兀的问题打断,下意识反问:
“什么意思?”
“你妈的死因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曹朔的目光仿佛穿透时间,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曹错眼神一暗,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心肌性扩张晚期,生了我之后得不到休息,太操劳,病情越来越重,最终……恶化。”
说到最后,他眼中的恨意更甚,全身肌肉紧绷。
曹朔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坚定道:
“你错了。”
曹错瞳孔微缩,脸上写满了不解与质疑。
曹朔深吸一口气,好似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揭开这尘封的真相:
“你妈在生你之前……就已经确诊了这个病。我不想要孩子,并不仅仅是为了我当时那刚起步的生意。
“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这个病根本不适合怀孕生子,风险极大……
“我想的是先赚到足够的钱,找到最好的医生给她治好病,或者至少稳定住病情,之后再考虑要孩子的事情……”
说到这,曹朔眼里已经带上了泪光,声音充满难以言喻的痛楚:
“是她……她太想当一个母亲了,她担心自己的病治不好,怕到死都没能留下一个我们的孩子……所以才瞒着我,弄破了避孕套,怀上了你。
“生孩子……难道不应该是两夫妻共同商议、心甘情愿的决定吗?
“她骗了我……但我当时生气,不是因为她的欺瞒,而是气她不顾自己的身体,不顾可能到来的严重后果,硬要去冒险……
“我气不过,才跟她怄气,搬去了公司住。”
曹朔的目光牢牢锁住曹错,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理解:
“站在我的角度,你作为一个丈夫,在完全不愿意、甚至认为极度危险的情况下,被强加了一个父亲的身份和责任……你觉得,你那时候能是什么样?又应该是什么样?”
曹错彻底沉默了。
他脸上的暴怒和恨意渐渐退去,变成巨大的茫然和混乱。
多年来坚信不疑的真相被动摇,支撑他所有怨恨的基石出现了裂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第一次真正去思考父亲话语中那个“丈夫”的视角。
听完这个解释,曹错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再次开口道:
“那你就那么狠心一点都不管……任由我妈带病照顾我……”
曹朔语重心长地叹道:
“我不管……你出生一个月不到就患上肺炎住院,住了半个月保温箱,每天费用都是大几千……
“是我舔着脸跟合作伙伴借钱才凑够你的治疗费用,而我在公司吃了半个月的泡面,你总觉得我好像是为了钱……
“可是没有钱……你和你妈可能更早就没了……”
办公室内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交错。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雨点敲打在落地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水痕,像是无声的泪。
城市璀璨的灯火在雨幕中变得模糊而扭曲,化作一片片晕染开的光斑。
办公室内暖黄的灯光与窗外湿冷的雨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与沉闷。
良久,曹错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显得有些疲惫:
“她……确实没有怪过你……一次都没有。”
曹朔眼中涌起一股热意,他用力眨了眨,才勉强压下去,哑着嗓子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会怪我……我们之间,我没对不起她,她也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们两个……都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