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早以前第一次听说“地下方外圈”这五个字的时候，秦无恙就曾在深夜独坐房间床边，面对漫天星辰，静静思索。
这样一个游离于秩序之外，却又自成一方天地的灰色领域，背后究竟由谁布网执棋？
答案，他刚刚才对周侑说过。
要么背景被抹得一干二净，谁都没见过，谁也不知道来历。
要么……背景和天一样高。
当时有几个名字从秦无恙脑海中闪过，庄宏、严哲、普通人高层……甚至包括自己那位老舅。
眼前这人的名字，也曾在秦无恙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此刻亲眼在这个地方见到他，还是给了秦无恙内心一股无声却磅礴的震撼。
守真院院长——聂珣。
方外人地上最高的天，也是方外人地下最深的河。
所谓的地下，只是地上默许的地下。
所谓的灰色地带，只是阳光普照后必然会存在的阴影。
玄黄相生，晦明互藏，未有独阴而生，独阳而长者。
聂珣并未刻意释放威压，只是静坐于此，周身那久居上位的凝练气场便已充斥整间狭窄而封闭的密室。
空气仿佛被加了压，就连已入归一的秦无恙都不自觉加深了呼吸的节奏。
他边往桌边走边收敛讶异的心情，从容落座，由衷感叹道：
“聂院长……好手段。”
聂珣嘴角微扬，那笑意极淡，云淡风轻，可落在秦无恙眼中，却只觉得深不见底、暗藏机锋，丝毫不弱于自己的老舅——张元正。
这位守真院的龙头人物，方外圈黑白两道都尽握其手！
秦无恙坐下时，目光迅速扫过聂珣面前的桌面。
那里摆放着一台看似老旧的显示器，屏幕上正有无数字符与数据如瀑布般飞速滚落。
屏幕最下方，一道鲜红的进度条正在稳步推进，已然逼近满格。
聂珣双手放松地交叠置于桌案，气质与他平日坐在守真院总部时的严厉板正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眉宇间多了几分闲适与惬意，连说话语气都轻快了些：
“地下方外圈逐渐成型于总院成立后的那一两年，主意是我提的，地方是我找的，人员也是我暗中推动聚集的。
“弄这个圈子的想法，萌生于神州大陆统一前最后一次普通人高层跟我们的集体会议。
“当时组织那边明确要求方外人和普通人要进行切割，分开治理，但……
“龙跃于渊，岂甘蟠于泥淖，一些有特殊能力的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都去过普通日子？
“与其让他们四处滋生事端，酿成恶孽，危害整个社会的稳定与和谐，不如给我亲手为他们划定这么一处泥淖，提供这样一个可以有限度释放本性的地方，统一管理。
“顺便……还能作为我们查案和搜集情报的一个绝佳暗渠。
“就是管起来累了点，前期乱子不小，各方势力碰撞，麻烦不断，管起来极耗心神，好在熬了过去，步入正轨之以后就轻松多了。”
在绝大多数方外人的普遍认知里，聂珣是一位目光远大、善于统筹布局、稳重而极具威望的领袖。
却极少有人能想象，甚至敢于想象，这位看似端坐于明面权柄之巅的男子，其城府竟能深邃至此。
一边当着白道龙头，一边竟然还能把控着黑道王国！
似乎世人，包括秦无恙在内……都低估了这位守真院院长的本事。
沉默片刻，秦无恙声音放轻，问道：
“我舅……他知道吗？”
聂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含笑反问：“你觉得呢？”
秦无恙眼帘低垂，思索了约莫两三秒，随即抬眼，给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回答：
“他能猜到，但他不知道。”
聂珣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缓缓道：
“庸人浑浑噩噩，只能看到表面浮华；
“有本事但没脑子的人，能见到枫哥便以为看到了地下全貌；
“有本事又有脑子的人，或许能接触到周侑那一层，窥得几分虚实；
“有本事又脑子还身负大气运之人，才能来到这里见到我。”
此时，秦无恙蓦然开口：
“裴惊鹊……她当年为什么会来？”
聂珣身体向后靠向椅背，略显随意地扭了扭因久坐而有些发僵的脖子。
“她？没什么特别复杂的缘由，就是决心去闯『不二法门』之前，想来这里看能否找到一切与『不二法门』相关的古老线索或可靠消息。
“也是跟你一样，不见真佛，誓不罢休，不过……”
聂珣嘴角扯出一丝说不清是欣赏还是无奈的笑。
“你靠的是这里。”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太阳穴。
“而裴惊鹊……”聂珣握起拳头晃了晃，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靠的是这个。”
“她当时的原话是，若这地下背后之主不肯现身一见，她便拆了这广义会所，一层一层拆下去，总能把人找出来，豪横得很。”
闻言，秦无恙几乎都能脑补出裴惊鹊说这话时的霸气神态。
神州大陆上两百年以来第一奇女子的风采，确实令人神往。
逝世多年，今日还能有幸听闻其又一壮举。
少顷，秦无恙语气笃定道：
“实力才是硬道理，光凭脑子没用，从一开始就是你授意枫哥与老板娘，一步步放我进来，却又不能让我太快太轻易地到达这里。
“他们才会在前方层层设阻，反复试探，想要从我这套出些有价值的东西，也顺便让他们两人衡量一下我的斤两。”
聂珣颇为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道：
“那也是因为你有脑子我才会见你，而且要不说你这家伙有大气运，平常我极少过来，都是交给老板娘她们搞定，有事远程联系。
“结果这么多年，你一次，裴惊鹊一次，唯二两次不得不露面的时候，刚好我人都在这里，你说这不是气运是什么？”
看人看心，听话听音。
秦无恙从不觉得自己脑子有多好，他只是懂得如何正确去思考。
比如现在他就精准捕捉到了聂珣这段话中的重点——“刚好我人都在这里”。
以聂珣的身份之敏感，位置之关键，他绝无可能频繁亲临此类灰色地带，更绝不会轻易暴露自身与地下世界的直接关联。
日常运作，必然是能远程则远程，能隐匿则隐匿，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
那究竟是什么天大的要事，竟能让他今日一反常态，亲身涉足于此？
秦无恙心念电转，结合聂珣此前的话语、屏幕上的数据流以及那即将完成的进度条，一个答案浮出水面。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望向聂珣：
“你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