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太阳刚从地平线冒头,暖烘烘的阳光就洒在了红星大队的田野上,到处都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劲儿。
空气里全是泥土和露水混合起来的那种清新味道,好闻得很。
这时候,红星大队的菜地里早就热闹开了。
你瞧那辣椒秧上,挂满了红彤彤的辣椒,一个比一个饱满,在晨光下面亮闪闪的,特别诱人。
社员们说的那种“五月瓜”,也就是早熟南瓜,一个个滚圆滚圆的,身上披着一层细细的青绿粉霜,就那么乖乖地躺在又大又厚的叶子中间。
还有那茄子,油紫油紫的,亮得能反光,直直地立在那儿,表皮光滑得很,都能照出人影来。
翠绿的豇豆呢,像绿色的瀑布一样垂下来,每一根都又长又直,几乎找不出一根弯的。
“都给我手脚轻点啊!别把这些菜磕了碰了,那可都是钱呐!”
李铁柱队长站在田埂上,双手叉着腰,脖子上的毛巾早就被汗水湿透了,紧紧贴在他那黑黝黝的皮肤上。
他扯着大嗓门使劲喊,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了,怎么看都藏不住心里的自豪。
“你们看看,县收购站的大卡车就在地头等着呢!今天必须把这二十亩地的辣椒和茄子都摘完,然后装车!”
他眼睛扫过那些正埋头干活的社员们,心里热乎乎的。
就这辣椒!这茄子!这模样!
全都是能换成实实在在人民币的宝贝啊!
到年底分红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能添新东西,娃娃们也都能穿上新衣服啦!
嘿!沈大夫可真是咱红星大队的福星啊!
社员们大声回应着,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小心轻柔了。
那些壮劳力们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把辣椒、茄子一个一个摘下来,轻轻地放到铺着软稻草的筐子里。
妇女们在地头麻溜地分拣、套袋、捆扎,动作又快又有条理。
“二婶,你看看这辣椒秧,结的辣椒太多了,感觉枝子都要被压断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辣椒!”
“可不是嘛!老刘哥,听说你家老三在砖瓦厂这个月奖金又拿第一啦?”
“嘿嘿,托队里的福,扯块的确良布给那臭小子做件衬衫是够了!”老刘咧着嘴笑,黝黑的脸上满是满足的神情。
“还是跟着沈大夫和队长干有盼头!人家有本事,咱就出份力气,这日子啊,越来越有奔头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聊着。
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今年的工分,肯定比去年多不少!孩子的新书包,媳妇念叨好久的雪花膏,过年的时候还能割两斤肉包饺子……
好日子,真的来啦!
在地头过磅的地方,收购站的赵师傅接过李队长递过来的“大前门”香烟,点着后,眯着眼看着社员们把一筐筐码得整整齐齐的蔬菜往卡车上搬,很快就堆得像座小山似的。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真心实意地朝着李队长和会计老钟竖起大拇指。
“李队长,老钟!我在全县跑了这么多地方,就没见过品相这么好的菜!这颜色,这大小,这整齐程度!太厉害了!你们红星大队这地简直神了,种啥都能丰收!”
赵师傅心里直犯嘀咕:以前穷得叮当响的红星大队,怎么一下子就富起来了?难道真的是风水轮流转?
赵师傅这话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可旁边几个来看热闹的邻村社员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们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那成车又成车油光水滑的好菜,再低头瞧瞧自己篮子里那几根又瘦又小、没精打采的菜,心里一下子就堵得慌。
那可不是简单的羡慕,而是一种特别难受、翻江倒海的不痛快。
凭啥呀?!
这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很快就在周边的生产队传开了。
午后,太阳毒得很。
跃进大队的西瓜地里,土地干得都裂了缝,热气直往上冒。
队长徐有田像个石头人一样,蹲在地头,汗水顺着他脸上那一道道皱纹,吧嗒吧嗒地滴进干裂的土里,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里那些歪歪扭扭的西瓜。
大的不大,小的不圆,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就像是先天没发育好,后天又没人管的可怜样儿。
这时候,一个社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压低声音说:“队长!红星大队……又卖了一整车菜!全是辣椒和茄子!听说收购站给的是最高价!”
徐有田听了,脑袋“嗡”的一下,就像炸开了一样!
又是红星大队!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血“轰”地往头上涌,一股无名火“腾”地就冒起来了,烧得他双眼通红。
他想都没想,抬起脚,狠狠一脚踹在旁边一个长得特别小的西瓜上!
“噗嗤——!”
西瓜皮一下子就裂开了,里面粉白粉白、没什么味道的瓜瓤和酸臭的汁水溅了他一腿。
“妈的!!!”
徐有田看着腿上这一片狼藉,再看看地里这些根本卖不上价钱的“赔钱货”,心里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他唾沫星子乱飞,大声咆哮:“红星大队!红星大队!他们吃香的喝辣的,钱就跟大风刮来的似的,往兜里猛灌!我们呢?!”
他指着周围那些半死不活的瓜秧,声音都喊哑了:“我们起早贪黑,辛辛苦苦种了一整年,就种出这些拿不出手的东西?!本钱都搭进去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凭什么!凭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占了?!”
嫉妒和不甘心,就像有毒的藤条一样,紧紧缠住了他的心,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田埂上,几个跃进大队的社员没精打采地坐着,听到队长这么吼,头都低得更低了。
唉……买种子的钱、买肥料的钱,全都打水漂了……
人家的瓜五分一斤,大家抢着要,咱这瓜,就算倒贴钱,都没人愿意拉走。
都是在土里刨食的,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大家心里无声的失落和怨气,在这热辣辣的空气里,慢慢地发酵。
傍晚,夕阳红得像血一样。
跃进大队那间破破烂烂的队部里,豆大的煤油灯火苗忽闪忽闪的,照着三张阴沉沉的脸。
徐有田、红旗大队的王大勇、前进大队的孙长贵,三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凑在一起,劣质烟草的辛辣烟雾在小屋里弥漫得到处都是。
“肯定是种子有问题!”
徐有田把烟屁股使劲摁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眼球上全是血丝。
“我拿脑袋担保!红星大队给咱们的西瓜种,肯定被他们动手脚了!他们把好的种子自己留着,拿次的糊弄咱们!不然怎么解释?他们地里能长出宝贝,咱们地里就只能长些没用的东西?!”
红旗大队的王大勇脾气火爆得很,一拍大腿,他那张黑黝黝的方脸肌肉都绷紧了。
“对!老徐说得对!他娘的李铁柱,看着老实,其实心黑着呢!就是想自己把好处都占了,看咱们笑话!我呸!”
角落里一直闷头抽烟的前进大队队长孙长贵,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抬起那双透着阴沉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就像用钝刀子在刮骨头。
“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们吃肉,连口汤都不给咱们,还拿些破种子坑咱们的血汗钱!”
他阴森森地看了两人一眼。
“告他们!往死里告!就说他们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路线!扣上这顶帽子,谁都受不了!”
一瞬间,在烟雾缭绕的小屋里,三个男人的眼睛里同时闪过一丝狠毒的光。
徐有田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李铁柱!沈君兰!老子过不好,你们也别想安宁!
王大勇也恨恨地想:对!把他们的厂子封了!大家都穷才公平!看他们还怎么得意!
孙长贵嘴角扯出一个冷冷的弧度:出头的椽子先烂,太出风头就是罪过!这次,就让你们摔得粉身碎骨!
失败带来的怒火,把他们的理智都烧没了,对财富的渴望让他们的人性都扭曲了。
一封写满了这三个人怨恨和陷害内容的匿名举报信,就在这昏暗的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被写了出来。
然后,这封信被投进了通往县城的邮筒。
就像一只不顾一切朝着火焰扑过去的黑蛾子,带着一股非要毁灭一切的疯狂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