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沉默着,手指轻轻敲打着椅背。他何尝不知退兵的影响?但作为最高决策者,他必须权衡全局。
陆铮指挥下的明军,展现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韧性,这让他心惊。
继续强攻,代价他未必承受得起。多尔衮的建议,虽然可能包含其个人野心,但从战略上看,未必不是一条路。
利用大明内部的流寇来消耗其国力,比自己硬碰硬要划算得多。
“北京,不是一天能打下来的。”皇太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明人有一句话,叫‘蝮蛇螫手,壮士解腕’。
我军虽强,亦不能陷于泥淖。岳托的顾虑亦有道理,退兵,不能像败退。”
他目光扫过众人,做出了决断:“传令下去,三日后,拔营起寨,分批撤退。
多尔衮,你率本部精骑断后,并多派游骑,做出欲长期围困、分兵掠地的姿态,迷惑明军。
大军撤退途中,可沿途掳掠人口物资,以弥补此次出征消耗,提振士气。
至于联络流寇之事……”他看向多尔衮,“交由你秘密进行,务必谨慎。”
“喳!”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躬身领命。
清军营地的异动,很快被城头的明军哨探察觉。消息传到陆铮耳中时,他正在与李标、钱龙锡商议江南第一批粮饷抵达后的分配方案。
“虏贼营寨炊烟减少,车马调动频繁,夜间灯火亦不如前几日密集?”陆铮放下手中的文书,走到地图前,眉头微蹙,“是佯动诱我出击,还是真要退兵?”
周墨林独臂按刀,沉声道:“督主,夜不收冒死抵近侦察,发现他们正在打包笨重器械,部分营寨已在拆除。
若是诱敌,代价未免太大。结合喀喇沁部和朝鲜那边反馈的消息,皇太极很可能真的要走了。”
李标和钱龙锡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喜色:“苍天保佑!京师之围可解矣!”
陆铮却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他盯着地图上清军可能的撤退路线,以及广袤的中原大地,缓缓摇头:“二位阁老,此时高兴,为时过早。
皇太极退兵,并非败退,而是战略性转移。他主力未损,经此一役,对我大明虚实了解更多。
其下一步,极可能是西向与流寇勾结,或巩固辽东,以待时机。而我大明……”陆铮顿了顿,声音沉重,“京师之困虽暂解,但国库已空,流寇之势更炽,江南离心,百废待兴。真正的难关,现在才开始。”
陆铮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两位阁老刚燃起的希望。
是啊,赶走了豺狼,家里还有虎豹,而且房子本身已经千疮百孔。
陆铮转向周墨林,命令道:“传令周遇吉、曹文诏,虏贼若退,不许贸然追击,以防埋伏。
以袭扰、侦察为主,摸清其真实动向。另外,加派侦骑,严密监视李自成、张献忠各部动向,尤其是他们与关外有无接触!”
“是!”周墨林领命而去。
三日后,清晨的薄雾中,清军庞大的队伍开始如同退潮般向北撤离。
他们秩序井然,旗帜不乱,沿途焚烧无法带走的物资,掳掠村庄,带走大量青壮年和财物,留下一片狼藉。
多尔衮率领的精锐骑兵在最后压阵,虎视眈眈,让城头观望的明军将领不敢轻举妄动。
北京城的守军和百姓,望着逐渐远去的敌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人相拥而泣,庆幸劫后余生。
但站在城墙最高处的陆铮,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他看到的,是皇太极留下的挑衅般的从容,是中原大地更加深重的苦难,以及即将扑面而来的、更加复杂的内部斗争。
咸熙皇帝在周太后的陪伴下登上城楼,接受万民朝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周太后看向陆铮的方向,目光复杂,既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这位权柄过重的锦衣卫都督,在危机时刻是擎天之柱,但在和平(哪怕是暂时的)时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传统秩序的巨大挑战。
李标和钱龙锡在一旁低声商议着如何起草告捷文书,如何论功行赏,如何安抚各方。
但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朝堂,注定不会平静。江南的使者很快就会拿着“功劳簿”来要求兑现承诺,各地的军头藩镇会更加骄横,而陆铮与他所代表的“酷烈”新政,必将成为所有不满和恐惧的焦点。
陆铮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走下城楼。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背影却显得格外孤独。
他知道,属于他的战争,远未结束,甚至可以说,最艰难的部分,才刚刚拉开序幕。
陆铮不仅要用现代的知识与古代的顽疾搏斗,还要在皇权、文官、军阀、地方势力的重重夹缝中,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寻找到一线渺茫的生机。
清军退兵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
北京城九门大开,劫后余生的百姓涌上街头,涕泪交加,焚香祷告,称颂天子圣明,感念守城将士的英勇。
朝廷的告捷文书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各地,试图重振那已跌入谷底的威望。
然而,紫禁城内的气氛,却与外界的欢庆格格不入。
文华殿内,一场小范围的御前会议正在举行。年幼的咸熙帝坐在龙椅上,周太后垂帘在后。
首辅李标、次辅钱龙锡,以及被加封为太子太保、总督京营戎政的陆铮分列两侧。
殿中还多了几个面孔——以徐允爵为首的江南使者代表,以及几位闻讯赶回京城“勤王”、此刻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勋贵。
“陛下、太后,此次京师得以保全,全赖皇上洪福齐天,将士用命,以及……江南士民踊跃输捐。”徐允爵率先开口,将“输捐”二字咬得清晰,“首批粮米十万石已至通州,银三十万两亦在途中,可解燃眉之急。”
李标和钱龙锡连忙称谢,说着“江南乃国家财赋根本”、“徐老深明大义”之类的场面话。
徐允爵话锋一转,捋须叹道:“然,江南虽富,近年亦多艰难。
商税沉重,海禁森严,士绅百姓皆感困顿。此次筹措粮饷,已是竭泽而渔。
若朝廷欲长治久安,恢复元气,恐需在政策上稍作调整,与民休息,方能培植长久之税源啊。”
图穷匕见。这是在要求兑现陆铮之前谈判时承诺的“让步”,甚至想更进一步。
几位勋贵也趁机附和,抱怨京营整顿后,他们安插的子弟利益受损,希望“恢复旧制,以安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