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批商队从遥远的撒马尔罕返回哈密卫时,带来的景象震撼了每一个人。
没有成群的牛羊,没有堆积如山的皮货,只有一口口用重锁锁住的沉重木箱。
当这些箱子在陆文昭这位“监造大人”的亲自监督下被打开时,耀眼的金光和璀璨的宝石光芒,几乎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黄金被铸成了一块块标准的金砖,整齐地码放在箱子里。
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和祖母绿,被装在不同的皮袋中,随意地堆放在一旁,仿佛它们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而只是些五颜六色的石子。
陆文昭的呼吸停滞了。
他出身翰林,在京城也算是见过世面,内阁大学士府上的珍玩,司礼监大太监赏赐的宝物,他都曾有幸一瞥。
但那些东西,与眼前这纯粹的、暴力的财富洪流相比,简直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张师爷拿着算盘,手指都在发抖,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却越算越心惊,越算额头的汗越多。
最后,他几乎是瘫软在地上,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报出一个数字:“大人……刨去所有成本,纯利……纯利是三十七万四千两白银……”
三十七万两!
这仅仅是第一批商队,仅仅是两个月的成果。陆文昭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大明朝一年的国库收入,刨去各种开支,真正能动用的也不过二百余万两。
而林望这个边陲的卫所,靠着烧沙子,两个月就创造出了足以让户部尚书当场昏厥的财富。
这已经不是钱了,这是能左右朝局,能发动战争,能改变国运的力量。
而他,陆文昭,名义上是这一切的“监造”。
当夜,林望在指挥使府设宴,没有邀请任何人,只有他和陆文昭两人。
没有山珍海味,只是几样家常小菜,一壶温过的“火龙浆”。
“陆参军,”林望亲自为他斟满酒,“这第一笔生意,算是开了个好头。
全赖陆参军坐镇后方,调度有方,才能如此顺利。”
陆文昭端着酒杯,手指微微发僵。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望仿佛没看见他的窘迫,从旁边拿过两本账册,一本推到陆文昭面前。
“这是‘琉璃厂’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所有进出项。
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五五分。
您参军衙门的公账上,划入了十一万两千二百两,这笔钱,是您上缴朝廷的‘政绩’。至于剩下的七万四千八百两,是您个人的辛苦钱,已经存入了四海通商号,这是银票。”
林望又将一沓厚厚的银票推了过去。每一张都是一万两的面额,上面盖着四海通商号独有的火漆印。
陆文昭的目光落在那些银票上,只觉得那不是纸,而是一块块烧红的烙铁。
他没有去接银票,而是看向了另一本册子。
那本册子的封皮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一行字:《论哈密卫兴办琉璃厂以充国库之可行性报告》。
“这是我替陆参军草拟的奏疏。”林望笑着解释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一个粗人,写不来锦绣文章。这里面,详细阐述了陆参军您,如何洞察先机,如何不辞辛劳,亲赴工坊,以圣人教化引导工匠,以朝廷法度规范生产,最终点石成金,为国库开辟了这一道前所未有的财源。”
奏疏里,将所有的功劳都安在了陆文昭的头上。
他陆文昭,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决策者,是那个高瞻远瞩的引领者。
而林望自己,则被描绘成一个忠勇可嘉、执行得力的武将,是陆文昭计划中最忠实的执行者。
通篇奏疏,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对皇帝的颂扬更是无以复加,一看就是出自顶级文胆之手。
陆文昭拿起那份奏疏,一页一页地翻看。
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恐惧。
这是一份无法拒绝的政绩,也是一杯无法拒绝的毒酒。
一旦他在这份奏疏上署名,一旦他收下那笔巨款,他就再也不是皇帝派来的监军。
他将从棋手,彻底沦为林望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的一切,都将和林望这艘在惊涛骇浪中疾驰的巨轮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他想到了皇帝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
“林指挥,这……这万万不可!”陆文昭放下奏疏,声音干涩,“此皆是指挥使大人的功劳,下官不敢窃据。”
“陆参军,你这就见外了。”林望按住他的手,脸上笑容不减,“你我兄弟,何分彼此?再说了,这功劳放在我身上,是祸非福。我一个武将,手握重兵,还能点石成金,你觉得陛下睡得着觉吗?可放在你身上,就不一样了。你是文官,是翰林,是天子门生。你为陛下聚财,那是天经地义的忠君之举。陛下只会赞你‘能臣’,朝野只会赞你‘干吏’。这于国,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结果。”
林望的每一句话,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陆文昭心中所有的犹豫和虚伪。
宴席结束,陆文昭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彻夜未眠。
窗外的月光,冰冷如水。
他看着桌上那份奏疏和那沓银票,只觉得它们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他是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士大夫,他的理想是致君尧舜,是为天地立心。
可眼前的诱惑,却足以让任何坚定的信仰崩塌。
他想到了京城里清贫的妻儿,想到了在朝中处处受排挤的恩师,想到了自己十年寒窗,至今仍在边陲之地蹉跎。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到书案前,没有去碰那份奏疏,而是取出了一张新的信纸,展开,开始奋笔疾书。
他要向皇帝坦白一切。他要揭露林望的狼子野心,揭露这泼天财富背后的巨大隐患。
但他不会直接对抗,他要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委曲求全、深入虎穴的孤胆忠臣。
他告诉皇帝,自己是故意“接受”林望的拉拢,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是为了彻底摸清他的底细,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他致命一击。
这封密信,写得字字泣血,将一个忠臣的挣扎与智慧表现得淋漓尽致。
写完,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口,准备动用自己最秘密的渠道,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