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初春,来得迟缓而挣扎。残雪未消,新绿未发,天地间是一片混沌的灰黄。但在这片看似沉寂的土地之下,却涌动着令人心悸的暗流。校场上兵戈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工匠坊里炉火日夜通红,通往各边镇的道路上,满载粮秣军械的车队络绎不绝,卷起的尘土带着一股铁锈与硝烟混合的肃杀之气。
陆明远站在燕京城头,目光越过新加固的雉堞,投向北方那依旧被寒意笼罩的旷野。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最前沿哨所的密报,上面用简练而急促的文字禀报:蒙古诸部兵马调动频繁,大量毡帐、牲畜正向漠南聚集,侦骑活动范围已迫近长城沿线,种种迹象表明,那个预料中的“春天”,即将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到来。
“王爷,”孟珙快步登上城楼,甲胄上沾着清晨的露水与尘土,“各部皆已按方略部署完毕。大同、真定方向,深沟高垒,炮石弩箭充足。燕京外围三道壕堑也已挖掘完毕,引附近溪水灌注,虽未完全解冻,但泥泞足以迟滞骑兵。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刘整将军那边,对将其部部署于居庸关外侧,颇有微词,认为那是险地,易被蒙古主力合围。”
陆明远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居庸关外,地势开阔,看似凶险,实则是钉在蒙古南下必经之路的一颗钉子。我要的,就是刘整在那里吸引蒙古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那是我们的主力前出,是决战的姿态。他部多为骑兵,即便事有不谐,亦可凭借机动性后撤至关内。”
他转过身,看着孟珙:“告诉刘整,他的任务,不是死守,是佯动,是挑衅,是让蒙古人把拳头先砸向他那里!只要他能顶住最初的三天,便是大功一件!”
孟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抱拳道:“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抚刘将军,并增派给他一批火箭、毒烟球,助他坚守。”
“还有,”陆明远叫住他,目光锐利,“黑谷那边,布置得如何了?”
“按王爷吩咐,谷内伏兵已就位,多为擅射山地作战的选锋营。谷口狭窄处,埋设了大量铁蒺藜、陷马坑,并堆积了干柴、火油,只待信号。”
“好。”陆明远点了点头,望向远方的目光愈发深邃,“记住,此战之要,不在御敌于国门之外,而在……诱其深入,断其粮道,疲其师旅,然后……聚而歼之!”
一个庞大而冒险的“诱敌、阻援、断粮、反击”的连环战略,在他心中已然成型。他要利用蒙古人新胜之骄与急于求成之心,将他们引入预设的战场,利用山川地利与苦心经营的城防,一点点放干他们的血。
兴定七年(宋嘉定十六年,公元1223年)三月,春寒料峭,草色遥看近却无。蒙古大军,如同蛰伏一冬的狼群,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由新任蒙古统帅塔思(木华黎之孙,按部分历史记载及剧情需要)率领的八万铁骑,辅以大量签军、仆从部落,号称十五万,分东、中、西三路,如同三支巨大的黑色箭头,悍然南侵!
西路,猛攻大同,孟珙凭借坚城,沉着应战,箭矢、滚木、炮石如同雨下,将蒙古军的每一次冲锋都砸得粉碎。
东路,进逼真定,守将依托城防与水网,节节抵抗,战况激烈。
而中路,则由塔思亲自率领主力四万余人,直扑居庸关!果然如陆明远所料,蒙古人看到刘整部“不知死活”地前出列阵,认为这是宋军主力寻求决战,塔思立刻调集重兵,将居庸关外围得水泄不通,发起猛攻!
刘整部陷入苦战!蒙古骑兵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箭矢遮天蔽日。宋军凭借车阵、强弩拼死抵抗,伤亡惨重。但刘整牢记陆明远的将令,死战不退,甚至数次组织反冲锋,牢牢钉在原地,吸引了蒙古中路主力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就在居庸关外杀声震天、血流成河之际,陆明远等待的时机,到了!
他判断,塔思主力被刘整牵制,其后方必然空虚,尤其是维系大军命脉的粮道!
“传令!”燕京城内,陆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命黑谷伏兵,即刻出击!目标——焚毁塔思囤积在古北口外的粮草!”
“命孟珙,从大同守军中,抽调五千精锐,多带引火之物,自山间小路潜行,配合黑谷方向,袭击蒙古粮队、补给点!”
“再命水师都统制,派快船沿白河(今潮白河)北上,骚扰蒙古沿河设立的临时码头,断其水路补给!”
一道道命令,如同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刺向蒙古大军的软肋!
是夜,古北口外火光冲天!黑谷宋军如同鬼魅般出现,将蒙古看守粮草的部队杀得措手不及,随后点燃了堆积如山的粮秣!几乎同时,孟珙派出的奇兵也多处得手,焚烧了数支运粮车队!白河之上,宋军水师快船来往如飞,火箭如流星般射向蒙古人的船只和岸上营地!
消息传到居庸关前线,塔思又惊又怒!粮草被焚,军心必然动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宋军的圈套!那支死战不退的宋军,根本就是诱饵!
然而,此时撤退,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演变成一场溃败!塔思毕竟年轻气盛,决定孤注一掷,强令部队加紧攻城,企图在粮尽之前,拿下居庸关,打通通往燕京的道路!
但他低估了刘整部的韧性,也低估了缺粮对士气的打击。围攻数日,居庸关岿然不动,而军中存粮日渐减少,士兵怨声载道,甚至有部落开始私自北撤。
就在蒙古军攻势渐颓、人心浮动之际,陆明远打出了最后一张牌!
燕京城门洞开!养精蓄锐已久的宋军主力,在陆明远亲自率领下,如同猛虎出闸,直扑久战疲敝的蒙古中军侧翼!
与此同时,居庸关内鼓声大作,刘整率残部开门出击,与陆明远里应外合!
而孟珙在稳定大同防线后,也派出骑兵,自西向东,挤压蒙古军的生存空间!
三面受敌,粮草不济,士气低落!蒙古军彻底陷入了崩溃!
塔思见大势已去,在亲兵死命护卫下,杀出一条血路,向北溃逃。主帅遁走,蒙古军更是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宋军乘胜追击,斩首万余,俘获兵马、辎重无数!
居庸关大捷!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传遍北疆,传回临安!
此役,宋军以巧妙的战略布局和坚决的执行力,重创蒙古中路主力,迫使东西两路敌军亦无功而返,暂时化解了开春以来最大的危机!陆明远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陆王”二字,在北疆军民心中,已如同神只。
然而,就在燕京城内欢庆胜利、犒赏三军之时,一封来自临安的、盖着皇帝玉玺和政事堂大印的紧急诏书,被快马加鞭送到了陆明远的案头。
诏书的内容,不再是之前那种含沙射影的指责,而是直截了当的斥责!严厉申饬陆明远“屡抗朝命”、“专权跋扈”、“北疆几同独立王国”!并以“叙功”为名,严令其即刻交卸北疆一切军政职权,只身返回临安!同时,宣布由史弥远举荐的官员,接管北疆防务!
这已不是猜忌,而是近乎图穷匕见的剥夺!
陆明远拿着那封措辞冰冷的诏书,站在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城头,望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硝烟,以及城下那些正在清理战场、包扎伤口的将士,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
飞鸟未尽,良弓已藏;敌国未破,谋臣已亡。
他知道,自己与临安那位皇帝,与史弥远代表的整个文官集团,已然走到了尽头。
他缓缓将诏书折起,收入怀中。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召来孟珙、刘整等核心将领,平静地宣布了诏书的内容。
众将哗然!群情激愤!
“王爷!不能回去啊!”
“朝廷这是要自毁长城!”
“我等愿随王爷,清君侧,靖国难!”
陆明远抬手,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激愤而不解的面孔,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若抗旨不归,便是叛臣。北疆烽火连年,将士血战,为的是保家卫国,而非我陆明远一人之私。若因我之故,致使内乱,让胡虏有可乘之机,我陆明远,百死莫赎。”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北地的寒气与沉重都吸入肺中。
“北疆防务,已有根基。孟珙、刘整,尔等皆乃国之栋梁,当以社稷为重,谨守疆土,不负将士血战之功,不负北地百姓之望。”
“我……去临安。”
他转过身,望向南方,那繁华似锦却又暗藏无数刀剑的都城。
“我倒要看看,这煌煌天日之下,这赵家江山之内,究竟容不容得下,一个只想为国守边的……老卒。”
风,卷着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异常孤独,也异常决绝。
前方的路,是龙潭虎穴。但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