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秋,来得总有些拖泥带水。暑气未全消,凉意已暗生,风吹过宫墙,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刚刚清扫过的青石御道上。距离大同惊魂已过去月余,捷报早已传回:刘整率军出雁门,真定援兵走飞狐,两路并进,终是逼退了那支凶悍的蒙古偏师,大同得以保全。孟珙守城有功,刘整救援及时,俱得封赏。朝堂之上,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这平静,却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窒息。
陆明远缓步走在通往皇宫的御街上,紫袍玉带,仪态雍容,符合他当朝太师、陆国公的身份。只是那眉眼间的沉郁,却比身上厚重的朝服更显分量。他知道,今日这场朔望大朝,绝不会太平。大同的烽火暂时灼退了明面的攻讦,却也将暗处的嫉恨与恐惧,熬煮得更加浓稠。
果然,刚入大庆殿,那熟悉的、带着甜腻香粉与陈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时,他便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忌惮或审视,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来。他目不斜视,走到武官班首站定,垂眸,静立。
皇帝赵瑗升座,百官山呼。繁琐的礼仪过后,殿中短暂一静。
然后,风暴如期而至。
率先发难的,依旧是那位须发皆白、仿佛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史弥远。他出班,手持玉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如常,“大同之围已解,北疆暂安,此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之功。然,老臣近日听闻,北疆督办衙门,权柄日重,不仅总揽筑城、练兵、钱粮诸事,更可越过三省六部,直接委任州县佐贰官员,甚至……干预地方刑名诉讼。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啊。”
他抬起眼皮,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陆明远,继续道:“《周礼》有云,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而今北疆之事,几近独立于朝廷之外,政令不行于塞上,此非藩镇之雏形乎?老臣非疑陆太师忠心,然制度不可废,纲纪不可紊。为防微杜渐,老臣恳请陛下,收回督办衙门过于之权,一切军务政务,仍归枢密院、中书省、六部议决,如此,方是朝廷体统,长治久安之道。”
这番话,引经据典,冠冕堂皇,将“藩镇”、“擅权”的利刺,裹在“维护朝廷体统”的锦绣之下,轻轻递出。
立刻有言官跟上,言辞更为激烈:“史相公所言极是!陆太师功高,天下皆知。然功高,更应避嫌,更应恪守臣节!如今北疆但知有陆太师,而不知有朝廷,此风断不可长!臣闻,北疆军中,甚至有‘愿随陆帅,不问朝廷’之妄语!此等言论,与叛逆何异?!”
“还有那‘四海商行’!”另一人接口道,声音尖利,“借着督办衙门之名,行垄断北地贸易之实,输送钱粮,结交将校,其势力已深入军中、地方!陆太师与之过从甚密,岂不闻汉之桑弘羊、唐之鱼朝恩故事乎?!”
“私造军械一案,尚未有定论!岂可再授重权?”
一时间,殿内充满了对陆明远和北疆督办衙门的攻讦之声。“藩镇”、“结党”、“干政”、“通商”,一顶顶足以致命的帽子,被毫不留情地扣了上来。方才因大同解围而对陆明远生出的一丝依赖与缓和,顷刻间荡然无存。皇帝赵瑗端坐御座之上,面色沉静,目光在陆明远和史弥远之间移动,看不出喜怒。
陆明远始终垂眸而立,如同老僧入定,任由那些诛心之言在耳边呼啸。直到声浪稍歇,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辩解,或愤怒。
他这才缓缓出班,走到大殿中央。他没有看史弥远,也没有看那些弹劾他的官员,而是面向御座,深深一揖。
起身后,他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疲惫,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史相公与诸位同僚所言,句句在理,字字珠玑。”
他竟先肯定了对方的指责!这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臣,陆明远,起于行伍,蒙陛下不弃,委以北伐重任,赖将士用命,侥幸收复尺寸之地。然,臣自知才疏德薄,性情耿直,于这朝堂仪轨、人情世故,多有不通不明之处。督办衙门权责过重,惹人非议,此确为臣虑事不周之过,臣,难辞其咎。”
他再次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臣亦知,‘藩镇’二字,重于千钧,自古为人臣者大忌。臣每思及此,常感惶恐,夜不能寐。臣之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只愿为国戍边,绝无半分不臣之念!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不愿因一身之故,使陛下圣明蒙尘,使朝廷纲纪受损,更不愿见北伐将士血战得来之声望,毁于流言蜚语之中。”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望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坦荡:
“故,臣今日,非为自辩,乃为避嫌,为全臣节,为安社稷!”
他猛地撩起紫袍前襟,竟是双膝跪地,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重重叩首!
“臣,陆明远,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去北疆防务督办太师一职,并上交一切印信、符节!督办衙门,可即行裁撤,或由枢密院、中书省派员接管!北疆一应军务政务,自即日起,臣绝不再插手分毫!”
一言既出,满殿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辞官?上交权力?裁撤衙门?这陆明远,是疯了不成?!他难道不知道,失去权柄,对于他这样一个功高震主、仇家遍地的人意味着什么吗?!
史弥远瞳孔骤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陆明远竟会如此干脆利落地……自断臂膀?!这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
赵瑗也愣住了,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跪在殿中那个身影,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复杂。他猜想过陆明远会辩解,会抗争,甚至可能凭借救大同的功劳强硬顶回,却唯独没想过,他会直接请辞!
陆明远伏在地上,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金石之音,却无半分犹豫:
“臣之所请,绝非意气用事,亦非以退为进!实乃为国家计,为陛下计!北疆防务,关乎国本,不可因臣一人而废!孟珙将军之‘血肉长城’策,利在千秋,望陛下排除万难,必使其成!然,此等国之大事,当由朝廷堂堂正正推行,由陛下信任之文武共襄之,而非系于臣一人之身!”
“臣,愿以一介布衣之身,归于林下。若他日北疆再起烽烟,国家有用得着臣之处,臣必当效仿古之老卒,持一弓一剑,奔赴军前,以血肉之躯,再筑边墙!”
“陛下!鸟尽弓藏,非明主所为;然,功成身退,乃人臣本分!臣,心意已决,望陛下——成全!”
他再次重重叩首,伏地不起。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偌大的大庆殿,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阳光从高窗射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那个跪在光柱之外、身影决绝的臣子。
赵瑗看着陆明远,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不再年轻的脊梁,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愤怒?有之,气他如此决绝,不留余地。猜忌?依旧有之,怀疑这是否是另一种更深的算计。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惋惜,有震动,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他知道,陆明远这一步,是以自身政治生命的终结,来换取北疆防务的“名正言顺”,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来……保全他这位皇帝“不杀功臣”的名声。
史弥远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陆明远此举,将他所有的后续攻击都化为了无形。再逼迫,便是他史弥远不容人,是朝廷逼走功臣了!
良久,赵瑗缓缓站起身,走到丹陛边缘,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陆明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陆卿……何至于此……”
陆明远没有抬头,只是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赵瑗长叹一声,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无奈。
“准……奏。”
两个字,重若千钧。
“陆明远忠贞体国,功勋卓着,今虽坚辞重任,然朕岂能忘怀?晋爵陆王,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于京中荣养,朕之顾问,永备咨询!”
荣养。依旧是荣养。只是这次的荣养,带着更浓的补偿意味,也彻底将他隔绝在了权力核心之外。
“臣……谢陛下隆恩!”陆明远的声音平静无波,再次叩首。
当他站起身,缓缓退出大庆殿时,背影在众多复杂的目光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将那身紫色的王袍染上了一层耀眼却冰冷的光晕。
他知道,他赢了,也输了。他赢得了身后的清名,或许也为北疆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但他输掉了权柄,输掉了亲手实现抱负的可能。
临安城内的暗流,或许会因他这番决绝的退让而暂时平息。但北方的威胁,绝不会因此而消失。
他走出宫门,抬头望向北方那片高远而湛蓝的天空。
路,还很长。只是从此,他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顾问”,看着别人去走那条他曾经浴血开拓、却未能走完的路了。
而在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宫阙之内,新的权力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