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春日,到底还是来了。只是这春意,被连绵的阴雨浸泡着,透着一股子洗不净的血腥和散不去的硝烟味。城头新插的“宋”字旗,湿漉漉地垂着,偶尔被风扯动一下,也显得有气无力。街道上,凯旋的喧嚣早已被肃穆的沉寂取代,士卒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具,修补着城墙的破损处,偶有运送阵亡将士遗骸的车驾经过,辘辘的车轮声碾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沉重得让人心头发闷。
陆王府内,气氛比外面更加凝滞。那份来自临安的诏书,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将领们聚在议事堂,个个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却无人率先开口。压抑的愤怒与不甘,在空气中嘶嘶作响。
终于,刘整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乱跳:“欺人太甚!我等在北疆抛头颅、洒热血,刚刚打退胡虏,朝廷便要来摘桃子,卸磨杀驴!王爷!这临安,去不得!”
“对!去不得!”几名将领轰然应和,情绪激动,“朝廷无道,奸臣当权!王爷若回去,必是羊入虎口!不如……不如我们就此……”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但那意思,昭然若揭。
孟珙相对冷静,但紧握的拳头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明远:“王爷,朝廷此举,实乃自毁长城。然,抗旨不尊,形同叛逆,恐授人以柄,更予蒙古可乘之机。此事……需万分慎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陆明远身上。他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份摊开的诏书,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意已决,奉诏回京。”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王爷!”
“不可啊!”
陆明远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劝阻。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站起身,走到堂中,“抗旨?割据?甚至……清君侧?”他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然后呢?北疆立刻陷入内乱,蒙古铁骑卷土重来,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我等浴血奋战守护的一切,顷刻间灰飞烟灭?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局吗?”
他目光如炬,逼视着刘整等人:“我陆明远一生,所求并非权位,更非裂土封王!我所求者,不过是北地安宁,社稷无恙!若因我一人之故,致使内战爆发,外虏入侵,那我与史弥远之流,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为一己之私,陷天下于水火的罪人!”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朝廷猜忌,非一日之寒。我若强硬对抗,正中某些人下怀,坐实了‘藩镇’之名。唯有我回去,将这北疆兵权,这‘太师’之位,亲手交还朝廷,方能表明心迹,堵住悠悠众口!方能……为北疆,争取一线生机!”
他走到孟珙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孟珙,北疆防务,我已尽数托付于你。你沉稳多谋,深得军心,更难得的是,你懂得如何在朝堂规矩与边镇实务之间寻找平衡。我走之后,北疆以你为首,刘整为辅。切记,稳守为上,不可浪战!一切以保全实力、巩固防线为要!遇有难决之事,多与诸将商议,亦可……暗中请示永宁公主殿下。”
他又看向刘整,目光深邃:“刘整,你勇猛善战,乃是难得的将才。然,需戒急用忍,凡事以大局为重!北疆安危,非一人之功,需上下同心!望你善自珍重,好生辅助孟珙,莫负我望,更莫负这北地军民之望!”
这番近乎托孤般的嘱托,让孟珙虎目含泪,刘整也面露动容,低下头去。
“末将……谨遵王爷教诲!”两人齐声应道,声音哽咽。
三日后,是一个阴霾的早晨。燕京城南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不仅有留守的文武官员,更多的,是闻讯赶来的普通士卒和百姓。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喧哗,人们自发地聚集在这里,沉默地望着那支即将南下的、规模不大的队伍。
陆明远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布袍,未着甲胄,也未乘王驾,只骑着一匹普通的战马。他环视着这片他曾经浴血收复、苦心经营的土地,看着那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带着忧虑与不舍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吸一口带着湿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猛地一抖缰绳。
“出发!”
没有冗长的告别,没有激昂的演说。队伍缓缓启动,驶向那通往临安的、吉凶未卜的漫漫长路。
身后,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如同堤坝崩溃,压抑的哭泣声、挽留声响成一片,汇成一股悲怆的洪流,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王爷保重——!”
“陆王千岁——!”
“我们等您回来——!”
声音穿过雨幕,追随着远去的队伍。陆明远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脊梁,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与某些温热的液体混在一起,悄然滑落。
他知道,这一次离开,或许便是永别。他交出的,不仅仅是兵权印信,更是他半生的抱负与坚持。
临安,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鲜花与美酒。
而北疆,在他离开之后,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孟珙能否稳住局面?刘整是否会心生异志?朝廷派来的新任官员,又会如何折腾这来之不易的防线?
这一切,他都无法预知,也无法再插手了。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这最后的时刻,保持一个老兵的尊严,一个臣子的体面,走向那既定的命运。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碾过泥泞的官道,也碾过一段波澜壮阔的时代。
属于陆明远的北疆传奇,似乎就此落下了帷幕。但历史的洪流,依旧奔腾向前,裹挟着所有人的命运,涌向那不可知的未来。燕山的雪会再次落下,黄河的冰会再次解冻,只是不知那时,飘扬在这片土地上空的,又会是怎样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