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何事，我便先告辞了……”
听到洛明微这话，苦楝本能地起身，伸出一只手试图挽留劝阻，嘴巴微微张了张：“别……”
然而终究是没能说下去。
他不知如何开口……
洛明微侧头“看”着苦楝，也不知为何，明明隔着个白绫，苦楝还是有种被注视的感觉，这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家中出事了吧……没关系的，早有预料……”洛明微语气很轻，好似梦呓一般。
话音落下，她便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垂首“看”着手中的青玉笔，苦楝能够感受到她那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也很疑惑，为何洛明微此时犹豫了？
“明……明微，要不还是躲躲吧……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苦楝不敢看着她，紧紧揪着床帘。
他虽然知道洛家本来就与佛国有仇，被报复是迟早的事，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因此才有这样的语气与举止。
洛明微哽咽了一声，用肘捂着口鼻，随即便匆匆出了门，很快，外边传来一阵一阵的抽噎，然后是洛明微撕心裂肺的嚎哭。
苦楝面色变得也有几分难堪，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此时此刻，他忽然不知何去何从了。
第一反应是想去安慰洛明微，然而，一阵强烈的心悸感传来，苦楝凭借直觉猛然回头，竟然发现床上侧卧着一个人！
是她！？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姐姐我了？”
落英侧躺在床上，曼妙的身姿在红色裙摆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丰润的红唇勾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像是牡丹一般，娇艳欲滴。
她撩拨了一下两鬓的碎发，一只手撑着头，目光如炬地望着苦楝。
“呃……妖……姐姐，你来了？请问有何事吗？”
苦楝看见落英时有点…不，是十分紧张的，听着外面的哭声，又看着面前娇滴滴的美人，不自觉地挠了挠头，眼睛开始打转。
他在思考一个两全的办法。
“想啥呢小弟弟？姐姐呀，是要让你跟姐姐走一趟，小弟弟不会不从吧？”
落英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落在苦楝的心上，带来一些痒痒的感觉。
苦楝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将眼睛从落英身上离开：“呃……那个，姐姐你要带我去何处啊？在下待会儿可能有些事……”
落英闻言，玉指轻轻放在下唇，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弟弟可是要去陪刚才那个小瞎子呀？”
“是，也不是……总之，就是不止……”
苦楝腰杆一下子就挺直了，用手指搓了搓鼻子，目光有些漫无目的。
“那弟弟是不打算报姐姐的救命之恩了？”落英秀眉微皱，语气有些不满。
苦楝呼出一口气，掷声道：“此恩不报非君子，还望姐姐给在下一些时间”
“一刻钟。”
落英脱口而出，含笑看着苦楝。
苦楝看着落英那似笑非笑、却又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眼神，心中权衡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一刻钟。”
落英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慵懒地翻了个身，化作一道淡淡的红烟隐没在床榻阴影之中，只留下一句带着回音的轻语：“姐姐等你哦，可别让姐姐等急了……”
苦楝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冲出房门。
客栈后院的小角落里，洛明微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那支青玉笔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苦楝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明微……对不起，我刚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洛明微的哭声渐渐止歇，但她没有回头，只是用依旧带着鼻音、却努力维持平静的声音道：“我知道。不怪你。洛家之事，迟早要来。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早该想到的。”
苦楝心中酸涩，上前一步，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手抬起却又落下，最终只是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京城肯定是回不去了……”
洛明微缓缓转过身，覆眼的白绫已被泪水浸湿些许。她“望”着苦楝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决然：“洛明微‘死了’，或许更好。”她轻轻抬手，解开了脑后的结，那条染血又沾泪的白绫缓缓飘落。
苦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即使双眼紧闭，脸上还带着伤痕和泪痕，但那失去了绸布遮掩的容颜，清晰地展露出阳刚与阴柔混合而成的面庞，与之前男装时的清秀英气却又有些不同，有种破碎又惊心动魄的美。
“从今日起，世间再无洛家二公子‘洛明微’。”她轻声说着，语气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坚定，“我会以新的身份，走我该走的路。”
她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倒出一些粉末状的东西，就着旁边桶里的清水，轻轻在脸上揉搓。很快，她的肤色变得明亮了些许，轮廓也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依旧清丽，却更难让人联想到那位名动京城的洛家才子了。
现在她有了独属于女子的柔美轮廓与细腻肌肤。
苦楝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
“你……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
洛明微微微颔首，将青玉笔小心收好：“你也一样。苦楝兄，前路艰险，多加小心。”她没有问苦楝要去哪里，也没有说自己要去何方，仿佛一种默契。
她朝着苦楝的方向，极轻地福了一礼，然后毅然转身，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树枝，一步步地、缓慢却坚定地走出了客栈后院，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
苦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心中空落落的。
“一刻钟到了哦，小弟弟~”落英那慵懒而充满魅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苦楝身体一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走吧。”
落英嫣然一笑，红裙飘动，一股柔和的妖力包裹住两人。下一刻，他们的身影便从原地消失。
……
大陆极南，气候湿热，与西境的干涸荒芜截然不同。一片浩瀚无垠、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映入眼帘，这里便是月华之地，也被人类称为万妖森海。
森林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妖气与草木清气，月光似乎在这里格外皎洁明亮，洒落在林间，如同铺了一层银霜。各种奇异的植物和散发着微光的菌类随处可见，空气湿热，充满了生机，却也潜藏着无数危险。
落英带着苦楝在林中穿梭，她的速度极快，身形如同鬼魅。苦楝努力跟上，额头的业罪金箍在此地浓郁的妖气环境中显得格外沉重，让他极为不适。
突然！
“嗷呜！”
“嘶嘶——！”
两侧的密林中猛地窜出数道黑影！那是几只形态各异、双目赤红的低阶妖族，有狼妖、蛇妖，还有一些说不出种类的虫妖。它们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和吞噬本能，疯狂地朝着苦楝扑来！对一旁的落英却视若无睹。
“滚开！”落英柳眉倒竖，厉声呵斥，一股属于上位妖族的威压散发开来。
然而，那些低阶妖族只是动作微微一滞，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挣扎，随即又被更疯狂的戾气淹没，继续扑击！
落英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痛色，她出手如电，指尖弹出数道红芒，精准地击打在那些妖族的关节或薄弱之处，将它们击飞出去，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却并未下杀手。
“它们……怎么了？”苦楝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即使被打倒依旧在地上疯狂嘶吼挣扎的妖族。这些妖族的力量并不算太强，但那种完全疯狂的状态令人心悸。
落英脸色不太好看，哼了一声：“不过是些被‘奴印’彻底抹去了灵智，只知服从杀戮命令的可怜虫罢了。”
“奴印？妖皇下的命令？”苦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落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冷冷道：“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何要千方百计潜入大央？真以为我们是喜欢你们人间的繁华吗？”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和悲凉。
苦楝沉默了。他看着落英处理那些低阶妖族时那恰到好处、只伤不杀的手法，以及她眼中偶尔流露出的那丝怜悯，心中原有的警惕和敌意稍稍淡化了一些。
这位妖族公主，似乎并非完全冷酷无情……
继续深入，又遭遇了几波类似的袭击，都被落英以同样的方式化解。
苦楝注意到，越往森林深处，那些妖族的疯狂程度似乎有所减弱，偶尔甚至能看到一些躲在远处、眼神畏惧又带着一丝好奇的小妖，它们看到落英时会下意识地缩起来。
“姐姐带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苦楝再次问道，这次语气诚恳了许多。
落英停下脚步，转过身，月光洒在她艳丽的面容上，神情却显得有些肃穆。她看着苦楝，目光灼灼：“小弟弟，你可知你的血，很特别？”
苦楝心中一凛，想起了之前龙柱吸噬和救治洛明微的情形……又想起夕愁啃咬自己的场景，脸庞不觉一红。
落英扬起红唇继续道：“我们试过很多方法，都无法真正解除妖皇种下的‘奴印’，那不仅控制行为，更从根本上扼杀灵智，让妖族沦为只知战斗和扩张的工具。但你的血……似乎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生机’和‘净化’之力，虽然无法破除奴印，却有可能……绕过它。”
“绕过？”苦楝不解。
“是的。”落英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我们发现，极少量你的血液，配合月华之地特有的几种灵草，或许能帮助一些低阶妖族重新诞生出微弱的、独立的灵智！虽然这会让他们失去大部分妖力，变得比普通野兽强不了多少，但却能摆脱奴印的绝对控制，获得……有限的自由。”
苦楝震惊地看着她：“你们想……让它们以这种形态，进入大央生活？”
“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落英的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决绝。
“总好过在这里永远做没有思想的杀戮傀儡，或者在某场无意义的扩张战争中死去。大央地广人稀，山林众多，容纳一些失去力量的、温顺的小妖，并非不可能。”
“那……出入大央的通道？”苦楝问到了关键。
落英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语气变得含糊起来：“总有一些……古老的秘径，或者，与某些……‘朋友’的合作。”她巧妙地避开了一些具体信息，但苦楝的「万物通感」即使被压制，也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与别的势力相关、却又有些别扭的能量残留印象，深埋在她的语意之下。
苦楝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明白了落英的目的，也看到了她以及她背后那位妖族公主的无奈与挣扎。这并非一场单纯的侵略，更像是一场绝望中的自救。
他看着眼前这片被月光笼罩的、美丽又危险的森林，以及森林中那些疯狂或麻木的妖族，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的血，竟然还关系到妖族的命运？这“自然轮回之子”的身份，带来的因果未免也太过于庞杂了。
落英看着他沉思的表情，红唇微勾：“怎么样，小弟弟？愿不愿意用你的一点血，换它们一个可能拥有‘未来’的机会？这也算是……大功德一件呢。”她的语气又带上了那惯有的魅惑，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真正的期待与紧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