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异族再次来攻城。
这次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冲锋的虎啸。
只有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人拖沓前行的脚步声,混杂着隐约的哭泣与呵斥,从远方弥漫过来。
城头上的守军最先察觉到了异常。
“那是什么?”
一个年轻的士兵眯着眼,望向远处烟尘中逐渐清晰的身影,声音带着疑惑。
很快,更多的人注意到了。
那是一片黑压压的、蹒跚前行的人潮。
他们衣衫褴褛,大多面黄肌瘦,男女老幼皆有,如同被驱赶的羊群,缓慢而绝望地向着城墙方向移动。
他们的手上没有武器,只有麻木、恐惧,以及求生的本能。
“是俘虏!是我们大夏的人!”一个眼尖的老兵大声叫道。
城头上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些被驱赶在前方的,正是从沦陷区被抓来的大夏子民!他们的同胞!
而在这些俘虏的身后,跟随着的是林胡、东夷、山越的联军。
他们手持利刃,如同牧羊犬般,凶狠地驱赶、呵斥着前方的人群。
稍有迟缓,或者试图反抗者,立刻就会迎来刀枪的无情砍杀。
惨叫声不时从前方的人潮中响起,尸体被随意地踢到一旁,活着的人只能更加恐惧地向前拥挤。
“畜生!这群该死的畜生!”一个西北军什长双目赤红,怒吼起来。
“他们怎么能用这种手段!真是惨无人道。”
城头上,原本高昂的士气,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愤怒、同情和无力感所取代。
眼前这残酷的景象,超出了他们作为军人的认知。
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冲锋的敌人倾泻箭雨,可以面不改色地用滚木礌石砸碎敌人的头颅。
但此刻,让他们将屠刀挥向这些手无寸铁、饱受折磨的同胞?
每个人的心都很沉重,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选择。
“去禀报大帅!快!”值守的将领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嘶哑着下令。
异族联军阵前,霸原、沧溟、岩罕并骑而立。
他们远远望着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向三封城的人群,脸上露出了残忍而满意的笑容。
“看吧,这就是大夏人的弱点。”霸原嗤笑着,用马鞭指着前方。
“他们会被自己那套可笑的仁义道德捆住手脚,就像落入蛛网的飞虫,挣扎得越狠,死得越快。”
沧溟祭司兜帽下,脸上露出冰冷的神色。
“当他们的箭矢射穿自己同胞的身体时,他们的信念也就崩塌了。”
岩罕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我已经等不及要看这场好戏了,看看是他们的城墙硬,还是他们的心硬。”
他扭头对身边一个亲卫吩咐道:“去,给我挑个细皮嫩肉的小崽子过来,要活的。”
亲卫会意,狞笑着策马冲入后方看押俘虏的区域,不一会儿,便提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吓得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小男孩回来了。
岩罕接过那瑟瑟发抖的孩子,如同摆弄一件玩具,他抽出腰间的骨刀,对着城头方向,露出了一个极其扭曲的笑容。
然后,在周围异族士兵兴奋的嚎叫声中,他手起刀落!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空气。
小男孩的一条手臂被齐肩砍下,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岩罕随手将昏死过去的孩子扔在地上,捡起那条还在微微抽搐的断臂,竟当着两军阵前,张开满口黄牙,狠狠地撕咬下一块血肉,咀嚼起来!
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一边咀嚼,一边用挑衅的目光望向三封城头,含糊不清地笑道。
“看戏,总得有点零嘴儿才够味,哈哈哈!”
他周围异族将领和士兵们也爆发出一阵野蛮的哄笑。
还有几名将领,走上前对着地上的男孩,硬生生大卸八块,然后拿起温热的血肉直接生啃起来。
这就是为何大夏称他们是异族。
虽然他们拥有人类的身躯,但其心性与野兽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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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封城头,杨业大帅在一众核心将领的簇拥下,快步登上了北门城楼。
当他看到城下那黑压压的、被驱赶着前行的俘虏潮,以及混杂在其中、若隐若现的异族督战队时。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帅,身躯也是猛地一震。
一边的秦烈,握剑的手背青筋虬结,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所有人都明白了顾默昨日那番话的意思。
比城墙更坚固的,是人心凝聚的信念。
比城墙更脆弱的,也是人心承受的底线。
敌人要攻击的,正是这三封城数十万军民的心理防线!
“大帅……!”周参军的声音干涩无比,“这如何是好?”
当即有将领红着眼睛吼道:“当然是射杀了,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跟着蛮子冲上来?城墙一破,所有人都得死!”
“我们可以想办法接应他们进城!”有人提出意见。
“接应?怎么接应?城门一开,蛮子瞬间就能冲进来!到时候死得更快!”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们面前?”
将领们争论不休,情绪激动,却谁也拿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每个人的心都在受着煎熬。
杨业没有参与争论,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城下。
他看着那些俘虏脸上麻木的绝望,听着风中传来的隐约哭泣和哀求,看着他们中间不时有人因为体力不支或反抗而被异族无情砍杀……!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远处异族阵前,那个正在啃食孩童手臂、发出猖狂大笑的山越领头人身上。
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燃烧。
他知道,异族给他出了一道心题,若内心不够坚定,这道题会成为他一生的心锁。
无论他如何选择,都是煎熬。
放箭,三封城守军将永远背负屠杀同胞的罪孽。
不放箭,城池危在旦夕,数十万军民将沦为异族刀下的亡魂。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针对人性弱点的、极其恶毒的阳谋。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低声禀报:“大帅,顾馆长,没有过来,他在东段城墙,似乎在观察什么。”
杨业闻言,目光微微一闪,但随即又恢复了沉痛。
他理解顾默的选择,有些决定,注定要由他这位统帅来独自承担。
他缓缓抬起手,争论的将领们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决断。
杨业的目光再次扫过城下那越来越近的俘虏潮,扫过身边一张张或痛苦、或愤怒、或茫然的脸。
“诸位。”
“我知道,这个决定很难。”
“我们都是大夏的军人,守护同胞,是我们的天职。”
“但是今天……!”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
“敌人就是要用我们的同胞,来砸碎我们的城墙,来摧毁我们的家园!”
“如果我们心软,如果我们退缩,城门一破,我们身后这几十万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会是什么下场?”
“你们告诉我,会是什么下场?!”
他厉声喝问,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将领的脸。
众人默然,答案不言而喻——屠城,鸡犬不留。
杨业仿佛要将那无尽的痛苦和沉重都吸入肺中。
“这道选择题,没有对或者错的答案,只有代价最小的答案。”
“杀一人而救百人,是功?是过?”
“杀万人而救数十万人,是善?是恶?”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惨然的笑容。
“我老了,这辈子,杀人无数,不在乎再多背上几万条性命,不在乎后世史书如何评说,不在乎千秋骂名。”
“这种抉择的痛苦,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承担吧。”
他猛地转身,面向城下,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命令:
“所有弓弩手、床弩!听令!”
“目标,城下所有移动目标!无分敌我!”
“给本帅放箭!!”
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守军耳边。
一瞬间,城头死寂。
“放箭!!”杨业再次怒吼,声嘶力竭。
军令如山!
弓弦的震动声,还是如同死亡的蜂群,嗡然响起!
“咻咻咻…!”
“嗡…!”
如同飞蝗般的箭矢,如同死神镰刀般的床弩巨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覆盖了城前那片黑压压的人潮!
刹那间,天地为之失色!
冲在最前方的俘虏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密集的箭矢射穿!
鲜血如同绽放的妖异红花,瞬间染红了大地。
惨叫声、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
瞬间取代了之前的麻木和低泣,汇成一片绝望的死亡交响!
有人试图向后逃跑,但立刻被身后督战的异族刀枪砍倒。
有人跪地祈求,箭矢却毫不留情地穿透他们的身体。
有人茫然地站在原地,直到被数支箭矢同时命中,才软软倒下。
父母用身体护住孩子,却被连人带孩一同射穿。
老人伸着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
数万人的生命,在这冰冷的箭雨下,如同草芥般被收割。
城头上,许多西北军士兵一边机械地拉弓放箭,一边无声地流着眼泪。
他们的心,随着每一支箭矢的射出,都在剧烈地抽搐。
他们是在守护城池,却也在亲手屠戮着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这是一种巨大的内心煎熬。
而远处,异族联军阵前。
霸原、沧溟、岩罕等人,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脸上却露出了计谋得逞的、扭曲的笑容。
“看啊!他们射了!他们真的射了!”霸原兴奋地低吼。
“哈哈哈!什么仁义之师,不过如此!”
岩罕将口中嚼烂的血肉咽下,发出畅快的大笑。
沧溟祭司兜帽下的眼神冰冷而满意。
箭雨,还在持续。
鲜血,汇聚成溪流,缓缓流淌。
三封城下,已然化作一片人间地狱。
而屹立在城头的杨业,身影如同石刻的雕像,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头,暴露了他内心那无法言说的悲凉。
这场守城战,从这一刻起,变得更加残酷,更加血腥。
也更加考验着人性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