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栀子花的约定
连续几日的晴好,像把老宅泡在了温煦的日光里。青石板路缝隙里的青苔吸足了暖意,泛着水润的绿;石榴树新抽的嫩叶在风里轻轻晃,把碎金似的光洒在西厢房的窗台上。苏念坐在八仙桌前,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青铜探针,正对着放大镜下的玉佩刻字凝神——“护”字的最后一笔藏在裂纹深处,积灰裹着经年的玉屑,稍不留意就会毁掉笔画的完整性。
她屏住呼吸,将探针贴着玉料表面缓缓探入,另一只手拿着微型吹风机,调至最低档,细细吹走扬起的浮尘。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侧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连握着工具的指尖都透着专注的劲儿。桌上的白瓷茶杯里,碧螺春的热气早已散尽,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却浑然未觉。
“吱呀”一声,西厢房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着外面阳光的暖意。苏念以为是老陈送点心来,头也没抬,只轻声说了句“放桌上就好”,手里的动作依旧没停。直到一道熟悉的冷冽气息靠近,混着淡淡的樟木香气,她才猛地回过神,抬头望去——沈亦臻站在桌旁,手里捧着一个浅口白瓷盆,盆里栽着一株栀子花苗,翠绿的叶片间,缀着两个鼓鼓的白色花苞,沾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苏念手里的探针顿了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指尖不小心碰到放大镜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叮”声。“沈总?”她有些诧异,往常这个时候,他要么在集团开会,要么在书房处理文件,很少会在午后突然过来,“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沈亦臻没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将白瓷盆轻轻放在窗台上。阳光恰好落在花苞上,把那层薄薄的花瓣映得近乎透明,能隐约看到里面蜷缩的花蕊。他伸出手指,指尖悬在花苞上方,似乎想碰,又怕碰坏了,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叶片上的水珠,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前几天整理母亲的旧物,在储物间的角落里找到的。”
苏念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到窗边。她凑近看那株栀子花苗,根系被细密的新土裹着,瓷盆边缘还留着新鲜的泥土痕迹,显然是刚移栽不久。“这花苗……是沈夫人以前种的?”她轻声问,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触感温润,带着生机。
“嗯。”沈亦臻点头,目光落在花苞上,眼神里多了些她从未见过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母亲生前最喜欢栀子花,院子里原来种了一大片,每到夏天,整个老宅都飘着香味。她总说,栀子花是‘君子花’,不张扬,却能把香气送得很远。”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瓷盆边缘的暗纹——那是手工刻的缠枝莲纹样,和沈亦臻母亲照片里旗袍的领口花纹有些相似。“以前我总觉得这花香太浓,闻着闷得慌,还跟母亲闹过,想把花拔了。”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像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趣事,“母亲没生气,只是笑着说,等我长大了就懂了,好东西都是要慢慢品的,就像这栀子花的香,越品越清。”
苏念静静地听着,没插话。她能从沈亦臻的语气里听出对母亲的想念,那种藏在平静叙述下的温柔,比任何刻意的表达都更动人。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只留下一枚刻着莲花的小银锁。每次想母亲的时候,她就会把银锁拿出来,摩挲着锁身上的纹路,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母亲的温度。
“后来母亲去世,院子里的栀子花没人管,夏天暴雨,冬天霜冻,慢慢就枯了。”沈亦臻的声音低了些,眼神也暗了暗,“上个月整理老宅,我在花坛最里面的角落发现了这株小苗,被杂草盖着,却还活着,就找老花匠帮忙移栽到盆里。”
他转头看向苏念,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又像是下定了决心:“我看你修复文物的时候,总喜欢把窗户开着,应该是喜欢清净的环境。这栀子花要是开了,香味不冲,反而能让人静下心。等它开花了,你要是喜欢,就把它放在西厢房吧,陪着你修复玉佩。”
苏念的心里猛地一暖,像是有温水缓缓流过。她没想到,沈亦臻会注意到她开窗户的习惯,还会特意把母亲留下的栀子花苗送来。以前她总觉得,沈亦臻就像老宅里的青砖,冷硬、疏离,带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可此刻,她却从他身上看到了藏在冷硬外壳下的细腻——他记得母亲的话,记得栀子花的习性,甚至记得她的小习惯。
她想起祖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真正的在意,从来不是说多少漂亮话,而是把对方放在心里,记着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在不经意间,把温暖递过去。”那时候她还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此刻,看着窗台上的栀子花苗,看着沈亦臻认真的眼神,她才突然明白了。
苏念抬起头,看着沈亦臻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等它开花了,我们一起看。”
沈亦臻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不再是之前那种极浅的、转瞬即逝的弧度,而是带着真切的暖意。“好。”他应道,声音里也多了几分轻快。
那天下午,西厢房里没有了往日的安静肃穆,多了些细碎的家常话。苏念把放大镜和探针收进工具箱,沈亦臻则拉了把椅子坐在窗边,两人隔着一张八仙桌,聊着各自的往事。
苏念说起小时候跟着祖父在修复室的日子。那时候她才五六岁,总喜欢跟在祖父身后,拿着小锤子敲碎祖父筛选下来的旧瓷片。有一次,她不小心把祖父刚修复好的瓷瓶碰倒了,瓷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她吓得哭了,以为祖父会骂她,可祖父只是蹲下来,捡起碎片,笑着说:“没事,碎了再修就是了。文物和人一样,都会受伤,重要的是有人愿意花心思把它修好。”
“后来祖父就教我认瓷片,告诉我哪些是宋代的汝瓷,哪些是明代的青花。”苏念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块碎瓷片,那是她修复玉佩时,从工具箱里翻出来的,“他还说,每一块文物都有自己的故事,修复师的任务,就是帮它们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沈亦臻听得很认真,没有像平时那样时不时看手表,也没有打断她的话。他看着苏念说起祖父时眼里的光,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她——不再是那个面对他时带着些许警惕、专注修复时一丝不苟的文物修复师,而是像个普通的姑娘,带着对亲人的想念,说着温暖的往事。
“我母亲以前也喜欢教我认植物。”沈亦臻接过话头,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她不怎么管公司的事,总喜欢带我去公园。她会指着路边的野草,告诉我这是车前草,能清热;那是蒲公英,吹着玩的时候要许愿。”
他想起有一次,他在公园看到一株长得很奇怪的草,非要拔下来带回家。母亲没拦着,只是跟他说:“植物也是有生命的,拔下来它就活不成了。我们喜欢它,不是要把它占为己有,而是要看着它在土里好好长大。”
“那时候我不懂,还跟母亲闹脾气,说她小气。”沈亦臻说着,自己先笑了,“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母亲是在教我,怎么去尊重身边的人和事。”
阳光慢慢西斜,从窗棂的上方移到了中间,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偶尔有风吹过,影子轻轻晃动,像是在悄悄互动。窗台上的栀子花苗,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绿,那两个花苞似乎又鼓了些,像是在努力生长,等着开花的那天。
苏念起身给沈亦臻倒了杯热茶,这次她特意换了新的碧螺春,热水冲下去,茶叶在杯里缓缓舒展,散发出清新的香气。“沈总,尝尝这个,是我家乡的茶,口感比较淡。”她把茶杯递过去。
沈亦臻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轻轻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散开,带着淡淡的清甜,确实不像他平时喝的浓茶那样苦涩。“很好喝。”他轻声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从家乡的茶聊到老宅的石榴树,从文物修复的技巧聊到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没有涉及任何关于刻字的秘密,也没有提起沈氏集团的工作,只是像两个认识很久的朋友,聊着最普通的家常。
夕阳快落山的时候,沈亦臻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该回集团了。”他走到窗边,又看了一眼栀子花苗,“要是需要浇水或者施肥,跟老陈说就行,他知道怎么照顾。”
“好,我知道了。”苏念点头,送他到门口。
沈亦臻走出西厢房,又回头看了一眼。苏念站在门口,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的手里还拿着那杯没喝完的碧螺春,眼神里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好,就像老宅里的栀子花,安静、温暖,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那我走了。”沈亦臻说。
“嗯,路上小心。”苏念应道。
看着沈亦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苏念才转身回到西厢房。她走到窗边,看着那株栀子花苗,伸手轻轻碰了碰花苞。花苞的触感很软,像是里面藏着满满的生命力。她想起刚才和沈亦臻的约定,心里泛起一阵期待——等栀子花开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重新坐回八仙桌前,打开工具箱,拿出玉佩。阳光落在玉佩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刻字里的积灰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光绪二十三年,苏沈两家约,共护国宝,世代互助”这几个字,已经能隐约看清。苏念看着“苏”和“沈”两个字,又看了看窗台上的栀子花苗,心里突然觉得,老宅的日子,好像没那么枯燥了。
或许,这枚藏着秘密的玉佩,这株带着回忆的栀子花苗,还有那个看似冷漠却内心细腻的沈亦臻,都会让她在这段修复时光里,遇到不一样的故事。而她和沈亦臻之间,或许也会像这栀子花一样,在不经意间,慢慢绽放出不一样的暖意。
苏念拿起探针,重新对准刻字,这一次,她的心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和疑惑,多了些平静和期待。阳光依旧温暖,风依旧轻柔,西厢房里,只有探针轻轻触碰玉料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安静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