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
晨曦初露,林薇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她摸索着接起,听筒里传来大哥林自成熟悉又略显局促的声音。
“小妹,上班忙不忙?孩子开学没?”
这通不寻常的晨间来电让林薇瞬间清醒。大哥向来体贴,从不在这个点打扰她。她支起身子,靠在床头,耐心应答着每一句家常,直到大哥说“不耽误你上班了”,匆匆挂断。
手机屏幕暗下去,林薇的心却悬了起来。窗外,省城的早高峰尚未开始,只有零星车辆驶过湿漉漉的街道。她回拨过去,直截了当:“大哥,你刚才打电话,是不是有事儿要跟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林自成怯生生地问:“小妹,方便让咱妈去你家住一个月不?你要是为难也没事儿,我就是问问。”
“咱妈”这两个字,让林薇的思绪瞬间飘回三十多年前那个北方小村。
她记得继母来的那天,是个灰蒙蒙的冬日。五岁的姐姐紧紧攥着三岁林薇的手,两个小姑娘躲在门后,看着父亲领进一个陌生女人和她八岁的儿子。女人的棉袄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男孩躲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这是你妈,这是你哥。”父亲说得很简单。
继母来的第二天,就把这个灰扑扑的家彻底变了样。她烧了两大锅热水,给姐妹俩洗了有生以来最彻底的澡。林薇至今记得,继母的手很粗糙,搓背时却格外轻柔。换下来的脏衣服全被扔进大铁锅,用开水煮了一遍。
“这样虱子就活不成了。”继母边说边给姐妹俩梳头,灵巧的手指在发间穿梭,扎出两个整整齐齐的羊角辫。
大哥林自成很快展现出长子的担当。吃饭时总是先把好菜夹给两个妹妹,放学后抢着干农活,冬天用自己攒的零钱给姐妹俩买冻梨。林薇永远记得,她七岁那年发烧,是大哥背着她走了五里夜路去卫生所,继母守在床边两天两夜没合眼。
这个重组之家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反而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继母养猪养鸡,把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大哥初中毕业就跟着村里人去煤矿干活,每次回来都又黑又瘦,却总不忘给妹妹们带点小礼物。
平静的日子在林薇上初一那年被打破。父亲在修房时从屋顶摔下,没救回来。葬礼上,林薇和姐姐哭得撕心裂肺,她们不仅失去了父亲,更害怕再次成为没妈的孩子。
葬礼结束那晚,继母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煤油灯下,她的脸色憔悴,眼神却异常坚定。
“自成,”她先对儿子说,“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你是老大,还是男孩,俩妹妹还在上学,以后得跟我一起供她们读书。”
十六岁的林自成重重点头,肩膀单薄,却努力挺得笔直。
接着,继母把姐妹俩搂进怀里:“闺女,你爹不在了,可你们喊了我快十年妈。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辈子都是你们的妈。”她的手粗糙温暖,轻轻拍着姐妹俩的背,“放心,我不走,一定把你们养大,供你们上学,看着你们成家。”
那一刻,林薇才知道,世界上最坚固的羁绊,不一定源于血缘。
为了这个承诺,继母和大哥付出了全部。农闲时继母去镇上帮厨,大哥在煤矿一干就是十年,直到姐妹俩都大学毕业。林薇记得每次开学前,大哥都会准时把学费交到她手上,从不说钱是怎么来的,可她见过他手上的煤灰,洗都洗不掉。
大学毕业后,姐姐想去东北发展,又放心不下家里。大哥只说:“大妹,想去就去,家里有我呢。”后来姐姐在东北安了家,一年回不来一次。林薇本来也有机会去南方,可想到姐姐已经远嫁,她咬咬牙留在了省城。
这些年,林薇无数次想接继母来住,可老人总是拒绝:“我在农村待惯了,城里憋得慌。”其实林薇知道,继母是不想给她添麻烦。倒是大哥,一直守在老家,种着几亩地,就近照顾老人。
“大哥,别说一个月,咱妈住多久都行,我下午就回去接她。”林薇对着电话说。
林自成这才吐露实情:“你大嫂住院了,我实在顾不过来,才来麻烦你。”
“大哥,咱们是一家人,你咋不早说?妈也是我妈,照顾她是应该的。”林薇语气坚决,“你以后再跟我客气,我可真生气了。”
电话那头,林自成憨厚地笑了。
挂断电话,林薇立即请了假,开车回老家。三个小时车程,她想起很多往事:继母熬夜给她缝制新书包,大哥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连衣裙,她出嫁时继母偷偷抹眼泪......
老家的院子还是老样子,只是墙皮有些剥落,院里的枣树更粗壮了。继母已经收拾好一个小包袱,坐在炕沿上等她。八十三岁的老人,腰弯了,头发全白了,但看见林薇时,眼睛依然明亮。
“妈。”林薇喊了一声,眼眶就热了。
继母颤巍巍站起来,握住她的手:“给你添麻烦了。”
“您说的什么话。”林薇扶住老人,“咱们回家。”
先去县医院看了大嫂,林薇留下一个厚厚的红包。大哥送她们到村口,不停地搓着手:“小妹,最多一个月,等淑芬出院了我就去接妈。”
林薇看着大哥花白的鬓角,心里发酸。这个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也老了。
“不急,让妈在我那儿多住些日子。”她说,“你也该歇歇了。”
回到省城,林薇把朝南的主卧收拾出来给继母住。老人起初很不适应,总担心给女儿添麻烦。林薇就手把手教她用燃气灶、微波炉,周末带她去公园散步,晚上陪她看电视聊天。
渐渐地,继母脸上的笑容多了。她会跟小区的老人一起晒太阳,会用林薇买的智能手机跟大女儿视频,还会笨拙地学着用扫地机器人。
一天晚上,林薇加班回来,看见继母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她孩子缝补校服。那一刻,她仿佛回到童年,看见继母在煤油灯下为她们姐妹缝制新衣。
“妈,这么晚了,别忙了。”林薇轻声说。
继母抬起头,笑容温暖:“马上就好了。你们上班忙,孩子衣服破了都不知道。”
林薇坐在老人身边,把头靠在她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一个月后,大嫂出院了,大哥打电话说来接继母。林薇在电话里说:“大哥,让妈再住些日子吧,孩子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有妈在,我放心。”
其实,是她舍不得让继母走。
又过了一个月,林薇亲自把继母送回老家。临走时,她塞给大哥一张银行卡:“把房子修修,妈年纪大了,住着舒服点。”
大哥推辞不要,林薇硬塞进他手里:“当年你供我上学的时候,我说过谢吗?”
回省城的路上,林薇想起继母送她到村口时说的话:“闺女,下个月你还回来不?妈给你包饺子。”
她知道,那个曾经破碎的家,终于在岁月的打磨下,变成了一块温润的玉。而爱,从来不需要血缘来证明,它藏在每一个清晨的电话里,每一顿热乎的饭菜里,每一次毫不犹豫的担当里。
就像老家屋檐下的燕子,年复一年,总会归来。因为那里,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