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卅一）
窗外城市的霓虹，隔着玻璃，晕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客厅里没开灯，那光便成了唯一光源，勾勒着家具沉默的轮廓，和沙发上两个凝固的身影。
时间像是被黏稠的蜜糖裹住了，流不动。只有空调低沉单调的运行声，证明着世界尚未完全停滞。
孙磊的手还覆盖在林薇的手背上。掌心滚烫，汗湿，带着未褪的惊悸和一种笨拙的、无处安放的暖意。他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扰了什么，怕掌心下那冰凉的手指会突然抽走。
林薇没有动。
眼泪早已止住，只在脸颊留下干涸的紧绷感。她望着对面墙壁上被光影切割出的一片混沌，瞳孔没有焦距。沈胤那张隔着屏幕的、冰冷厌倦的脸，和他最后那句“游戏到此为止”，像循环播放的默片，在脑海里一帧帧闪过。
愤怒，后怕，屈辱，还有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人掏空的虚无感，搅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抽身了。用那种绝对掌控的姿态，单方面宣布了终结。像一个玩家腻烦了游戏，随手扔开了手柄。
而她，甚至不是对手，只是那个被随意摆弄、又随意丢弃的Npc。
一种比恐惧更深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她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孙磊立刻察觉了，手掌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又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他嗓子哑得厉害，“……没事吧？”
林薇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昏暗的光线下，他眼眶发红，头发凌乱，表情是混杂着担忧、愤怒和茫然的笨拙。
“没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平稳，像在念别人的台词。
她站起身。腿有些麻，晃了一下。
孙磊立刻伸手想扶，又停在半途。
“我去下洗手间。”她说，绕过他，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浴室。
关上门，反锁。顶灯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刺得她眯起眼。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圈泛红，嘴角紧绷。她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流下，她掬起一捧，用力扑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走泪痕，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她抬起头，水珠顺着发丝滴落。看着镜子里那双依旧残留着惊惶和空洞的眼睛。
结束了吗？
真的结束了吗？
那个男人，那个能轻易弄到她家庭住址、用无形手段施压、甚至能预料到她一举一动的男人，真的会因为“厌倦”和“麻烦”，就如此轻易地放手？
那句“游戏到此为止”，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暂时性的休战宣言。或者说，是他维持自身“完美”体面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擦干脸，走出浴室。
孙磊还站在原地，像一尊守门的石像，紧张地看着她。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他试探着问，声音依旧发干。
林薇摇摇头。她现在什么也吃不下。
她走回客厅，没有坐下，而是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风衣，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是很早以前塞进去忘了拿出来的。抽出一支，点燃。
微弱的火苗蹿起，烟草燃烧的辛辣气息弥漫开来，略微驱散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闷。
孙磊惊讶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她抽烟。
林薇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夜风裹着凉意涌入，吹散了烟雾，也吹得她单薄的衣衫贴紧身体。她看着楼下依旧车来车往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
尼古丁粗糙地抚过喉咙，落入肺腑，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
“他没那么容易算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风里，有些飘忽。
孙磊一愣，随即脸色沉了下去：“他敢！他再敢来，我……”
“你会怎么样？”林薇打断他，侧过头，目光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打他？骂他？还是像刚才一样，除了生气，什么都做不了？”
孙磊被噎得满脸通红，拳头攥紧，却又无力地松开。一种深刻的挫败感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愤怒和勇气，在那个男人冰冷高效的手段面前，都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那……那我们怎么办？”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茫然。
林薇沉默着，又吸了一口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等。”她说。
“等？”孙磊不解。
“等他下一次觉得‘不麻烦’的时候。”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或者，等我们足够强大，让他觉得再也‘麻烦’不起的时候。”
孙磊怔怔地看着她。窗外的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和冷静的眉眼。这一刻的她，陌生又熟悉，脆弱又坚硬。
他忽然明白，这场噩梦，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眼前的林薇，也被某种东西彻底淬炼了一遍，剥去了某些东西，又长出了某些新的、更冷硬的骨骼。
他走过去，站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看向窗外。楼下的车灯汇成流淌的河。
“那就等。”他说，声音不再急躁，带上了一种沉下来的决心，“我陪你等。”
林薇没说话，只是将烟蒂摁灭在窗台的缝隙里。
第二天是周日。天色阴沉，像要下雨。
孙磊父母一早就要赶高铁回去。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不自然。孙母拉着林薇的手，反复叮嘱要注意安全，有事一定要打电话，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忧虑。孙父话更少了，只是临走前，用力拍了拍孙磊的肩膀。
送走父母，回到公寓，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也随之减轻了些许。
孙磊开始笨拙地收拾昨晚的狼藉，把摔在地上的靠垫捡起来，试图擦掉地板上那早已干涸的酒渍。林薇则拿起手机，清理掉所有和沈胤相关的聊天记录、通话记录、邮件，甚至卸载了那个早已不用的“征婚”App。
像是在进行一种沉默的扫除仪式，将那些污秽的痕迹一点点从生活里清除出去。
中午，孙磊犹豫着提议：“要不……出去吃点？老闷着也不好。”
林薇同意了。
他们没有去远处，就在小区附近常去的那家面馆。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周围是喧闹的食客，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孙磊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抬头看她。
林薇小口吃着面，目光偶尔掠过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似乎真的消失了。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警惕，却像拔掉了毒牙的蛇，依旧盘踞在潜意识里，时不时窜出来，让人脊背发凉。
饭后，他们沿着街边慢慢走回去。经过一个街心公园，有几个小孩在追逐笑闹，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平凡，安稳，触手可及。
却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孙磊的手几次无意识地抬起，又放下，指尖蹭过裤缝。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停下脚步，转向林薇。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有点紧，眼神却异常认真，“那什么……以后……我保证不会再让你遇到这种事了。”
他话说得磕绊，没什么华丽的辞藻，甚至逻辑都不太通顺。但那份笨拙的郑重，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戳人心口。
林薇看着他。看着这个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眼神紧张又坚定的男人。他或许不够强大，不够聪明，甚至会害怕，会无措。
但他站在这里。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我在。
她沉默了几秒。
然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嗯。”
孙磊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整个人都松弛了不少。他挠挠头，咧嘴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那……回去吧？”他语气轻快了些。
“好。”
两人并肩，继续朝小区走去。
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漏下，在地上投下短暂的光斑。
生活似乎正在努力地、笨拙地，试图回归它原有的轨道。
尽管那些深刻的划痕，或许永远都无法真正磨平。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