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血(七)
夜更深了。
病房里的灯只留下墙角一盏昏暗的夜灯,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金辉的呼吸变得异常浅促,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颤抖,几乎听不见,却又牢牢攥住守夜人的心脏。
刘岚坐在床边,握着女儿那只愈发冰凉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正在流逝的生命。王鹏靠在远处的椅子上,头低垂着,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偶尔变换姿势时,关节发出的轻微声响透露着他并未入睡。
寂静中,金辉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困难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涣散,在昏暗的光线中游移了片刻,才慢慢聚焦到刘岚脸上。
“妈妈……”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只是唇形。
“哎,妈妈在。”刘岚立刻俯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嘴唇。
“弟弟……”金辉的声音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弟弟的脐带血……是不是……也不能救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刘岚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没想到,女儿直到这一刻,心里盘旋的依然是这个执念,这个因她而起的、关于“脐带血”的巨大遗憾和误解。
就在刘岚痛得不知如何回应,是继续用谎言维持最后虚假的安慰,还是用残酷的真相击碎孩子最后的念想时,一直沉默的王鹏忽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床的另一边,俯下身,目光平视着女儿。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金辉,爸爸告诉你实话。”
刘岚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丈夫,用眼神阻止他。
王鹏却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只落在女儿脸上,继续说了下去,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弟弟的脐带血,当时没有存。所以,不能用。”
金辉的眼睛眨了眨,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句话,彻底黯了下去。
但王鹏的话还没有完。
“而且,就算存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科学事实,“亲兄弟姐妹的配型,也只是概率大一点,不是一定能成功。有很多亲兄弟,配型也失败了。反而……有些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有可能配成功。只是概率小一点。”
他没有撒谎。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冷硬的医学事实。他亲手撕开了那层关于“脐带血”的、被赋予了过多沉重期望的幻想面纱,露出了底下随机而残酷的概率真相。
他打破了“只要有了脐带血就一定能救姐姐”的执念,同时也微妙地……将刘岚那份沉重的“过失”,分摊给了无常的命运。
金辉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怨恨,没有释然,也没有悲伤。仿佛只是在接收一个关于外面天气的平常信息。
过了很久,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嘴唇,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哦。”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爸爸脸上,移回到妈妈那里。
她看着刘岚,看了很久很久,那双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里,似乎想努力传达些什么。
最后,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极其轻微地,捏了一下刘岚的手指。
那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回应,又像是一个最终的告别。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监测仪器上,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在发出几声微弱而不规则的波动后,拉成了一条笔直、冰冷的绿线。
尖锐的警报声,瞬间刺破了病房死寂的沉默。
刘岚呆呆地握着那只彻底失去力气、也迅速失去温度的小手,看着屏幕上那条无情的直线。
王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塑。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遥远而模糊。
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有人因为配型成功而获救。
也每一天,都有人等待不到,或者……等到了,却依然失败。
希望与绝望,拯救与失去,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因果。
那条没能留下的脐带血,最终化作了一个永恒的问号,悬停在生命消逝的寂静之上,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