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荫凉(一)
七月骄阳无情炙烤着大地,公园里的柳枝无精打采地垂落,蝉鸣声嘶力竭,仿佛也被这滚烫的空气灼伤了喉咙。我蹲在树荫下,小心翼翼整理着冰柜里的饮料,一瓶瓶冰镇酸梅汤和柠檬水如列队的士兵,瓶身凝着细密水珠,仿佛也淌着汗。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流下来,滴落在手臂上,又被热浪瞬间蒸干,只留下浅浅的盐痕。
“小老板,来瓶最冰的!”一个叔叔边擦汗边递过五块钱。
“好嘞!”我响亮应道,动作麻利地打开冰柜,冷气扑面而来,像是握住了清凉的钥匙。接过钱,指尖触到纸币的温度,我心中泛起微澜:又入账一笔。二十五天风雨无阻,只暴雨那天我休息过一日,其余时候日日坚守,如今小铁盒里已经悄悄积攒了二千多块钱了。
此时,公园入口处传来熟悉的说话声,我抬眼望去——邻居周晓雯被妈妈半揽着肩膀,两人正朝补习班方向走去。晓雯手里紧抱着厚厚一摞习题册,眼镜片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芒,脸色苍白,如同一株在暑气中萎蔫的植物。
“雯雯,再咬咬牙,就剩最后几天了,熬过去就好了。”周阿姨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那殷切仿佛一根紧绷的线,勒得晓雯头垂得更低了些。晓雯目光无意掠过我的小摊,眼神里似乎浮起一层薄薄雾气,又迅速垂下了眼帘。我扬手想打招呼,却只见她已被妈妈揽着匆匆消失在蒸腾的热浪里。树影摇动,只剩蝉鸣在热风里如针尖般刺耳。
我的忙碌却片刻不停。正午时分,人流渐密,我如一只旋转不停的陀螺,在冰柜、顾客和钱箱之间来回奔忙。汗水如同小溪,沿着我的鬓角、脊背蜿蜒流淌。突然,前方树荫下传来一阵短促喧哗,人群微有骚动。我踮脚张望,心猛地一沉——竟是晓雯软软地倒在地上,书本散落一地。周阿姨惊慌失措地蹲在旁边,声音颤抖着喊她的名字。
我抓起一瓶冰镇酸梅汤,毫不犹豫地挤开人群冲过去。瓶壁的寒意穿透手心,我拧开瓶盖,小心地将瓶口凑近晓雯干涸发白的唇边。清凉的液体缓缓浸润,晓雯紧闭的眼睫终于微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
“慢点喝,晓雯。”我低声说道。周阿姨抬头看向我,眼中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感激与窘迫交织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沉甸甸的叹息。那叹息仿佛带着重量,轻轻落在闷热的空气里。
我的小摊在口耳相传中渐渐有了名气,生意愈发红火。父亲用旧三轮车帮我进货,饮料箱子堆得高高的,像一座移动的小小堡垒。他卸完货,汗水浸透了后背,却只是笑着抹一把额角:“闺女,你愿意干,我和你妈都支持!”那笑容朴实无华,却是我在酷暑里最凉爽的树荫。我开始尝试自己调配酸梅汤,反复实验糖和酸梅的配比,化学课里那些关于溶液浓度的知识,竟在一次次尝试中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暑热渐消,八月微凉的风开始拂过树梢。开学前最后一日,我收摊后特意去了趟商场。攥着那沓浸透了汗水、也写满二十五天光阴的钞票,为父亲买了一件挺括的浅蓝色衬衫。父亲接过袋子时,手指轻轻摩挲着包装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嘴角微微翕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无声的一拍,仿佛有千言万语沉淀其中。
次日清晨,我抱着新学期的课本下楼,恰巧遇见晓雯母女。周阿姨眼角眉梢带着笑意:“我们雯雯这次分班考,进了年级前二十!”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自豪。晓雯站在母亲身后,目光却越过妈妈肩头,无声地落在我身上。我笑着点头:“真厉害!”随即扬了扬手里的书,“我得赶紧走啦,今天开学第一天呢!”
阳光穿过晨间的树叶,细碎地洒满前行的路。我脚步轻快,书包拍打着后背,发出节奏安稳的轻响。那二十五天的冰柜凝结着无数个正午的酷热与汗水,那两千元则如一枚沉甸甸的砝码,稳稳压在心秤之上——它无声诉说着:原来走出围墙之外,生活自有无字教科书,风雨烈日皆是批注;那汗水浇灌出的凉荫,足以庇护一颗心,在广袤世间笃定地生根发芽。
汗水滴落的土地,自会生出支撑脊梁的根须。当我的小摊在暑气蒸腾里扎下营盘,两千元积蓄便不仅仅是数字——它更像一枚滚烫的生存印鉴,烙下比试卷更深切的自明:原来真正可靠的成长,是敢于将生命之舟推离补习班那看似安稳的港湾,在真实世界的风浪中校准自己的罗盘。
每一次俯身擦拭冰柜水雾,每一次仰头应对灼灼烈日,都是灵魂在无人监考的旷野里默写坚韧。公园里那方小小树荫,因此成了我自立于世的第一座丰碑。